地下室空气凝滞，终端屏幕的幽蓝冷光映在林晞脸上，像覆了一层薄冰。
那段破译出的信息在她颅内尖啸，每一个词都带着倒钩，撕扯着她对现实的全部认知。
神经毒素。
前庭破坏。
记忆篡改。
还有……终极的榨取。
她猛地向后一仰，旧转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胃里翻江倒海，她干呕了几下，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有喉咙深处泛起的铁锈味。
冰冷的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沉重而艰涩。
她曾是参与者，甚至暗自欣喜于这独特的“天赋”。
现在，她知道了代价。
不仅是她个人的代价，是所有人的。
她跌跌撞撞地冲出气象站，外面的天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城市依旧喧嚣，车流如织，行人面无表情地穿梭。
他们一无所知。
他们的悲伤、愤怒、甚至偶尔闪过的微小的快乐，都在睡梦中被无声地收割，换回一点点精心调配的幻觉，维持着这虚假的、被圈养的正常。
她回到自己的公寓，像逃离犯罪现场。
锁上门，拉紧窗帘，将自己浸入一片昏暗。
但知识一旦获得，就无法退回。
她感觉自己能“听”到城市上空无声的交响——无数细微的情感波动，如同萤火，被无形的引力抽离，汇向虚无的彼端。
她必须确认。
她重新打开电脑，不再浏览那些边缘论坛。
她潜入学术数据库，调用最高权限的科研监控网络——这是她之前一次用一段极其强烈的、表演出来的“顿悟狂喜”换来的临时访问权，本该用于“提升认知效率”。
她搜寻全球性的神经活动监测数据。
模式识别算法被她修改，专门追踪与情感处理相关的特定脑波谱异常。
结果让她手脚冰凉。
全球范围内，尤其是在深度睡眠阶段，与负面情绪处理相关的脑区（如杏仁核、前额叶皮层腹内侧部）异常活跃，其活跃模式呈现出非自然的、高度同步化的尖峰，紧接着，便是伴随着多巴胺、内啡肽释放的、同样异常的奖赏回路激活——对应着“希望”的注入。
这种“激活-奖赏”的循环，正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强烈。
就像成瘾。
她调出医疗数据库。
与前庭功能紊乱、良性阵发性位置性眩晕（BPPV）相关的就诊记录，在过去五年里呈指数级增长，患者普遍描述一种“非典型性”、“仿佛大脑被重新接线”的失衡感。
记忆门诊的报告显示，“虚假记忆综合征”和“记忆清晰度异常提升”的案例显著增加，尤其是在声称自己“梦境异常清晰”的人群中。
数据不会说谎。
趋势线无情地指向那个可怕的结论。
交易在加速。
系统在优化。
收割的效率越来越高。
而她，林晞，是少数能看到这屠宰场全貌的人。
一种巨大的孤立感几乎将她压垮。
她不能对任何人说。
谁会相信？
只会被当作精神分裂的臆想。
那些沉溺于“希望”馈赠的观察者同僚？
他们早己是系统的共犯，被虚假的报酬豢养，绝不会相信，更不会反抗。
她孤立无援。
几天后，一次强制性的公司团建。
喧闹的餐厅，同事们笑着，喝着，交换着乏善可陈的八卦和抱怨。
林晞坐在角落，食不知味。
她看着市场部的薇薇安，一个总是妆容精致、活力西射的女孩，正兴奋地分享她最近的“美梦”。
“真的，太真实了！
我梦见我飞过了雪山，空气冷冽得像刀子，但阳光照在雪顶上，金光闪闪！
我还看见我奶奶了，她走了十年了，在梦里那么清晰，她还对我笑，说我在外面要好好的……”薇薇安的脸上泛着红晕，眼中闪烁着被赐予的、虚假的幸福光泽。
林晞的指尖掐进掌心。
她看到薇薇安眼底深处那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那是前庭系统被反复蹂躏后的神经性耗竭。
她听到薇薇安描述奶奶的细节时，那过于流畅、过于完美的措辞——典型的虚假记忆特征，被精心编辑过，抹去了一切粗糙的真实感。
“真好，”旁边的同事羡慕地附和，“我好久没做过这么好的梦了，要么就是睡不着，要么就是醒了什么都记不住。”
“你要放松点，”薇薇安热心建议，仿佛掌握了某种秘诀，“睡前别想工作，试试冥想？
我感觉最近睡眠质量特别好，每天醒来都充满希望！”
林晞感到一阵恶心。
她们在比较毒品的纯度，炫耀着自身被剥削的程度。
她借口去洗手间，逃离了那片欢声笑语。
冰冷的水流冲刷过手腕，却无法洗去那彻骨的寒意。
镜子里她的脸，苍白，眼底带着黑沉的阴影，那是知晓真相的代价。
就在她抬眼的瞬间，镜中的影像似乎滞涩了一帧。
极其短暂，几乎无法捕捉。
不是她的倒影。
那影像的眼神……空洞，冰冷，没有任何人类情感的痕迹，像两颗打磨光滑的玻璃珠。
嘴角似乎向上弯起一个极微小的弧度，但那绝不是笑，只是一种对肌肉的精确调动，模拟着一种名为“笑”的指令。
仅仅百分之一秒后，影像恢复了正常。
依旧是那个苍白、惊惶的林晞。
心脏骤停，随后疯狂擂鼓。
她猛地回头。
洗手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隔间的门都敞开着，空空荡荡。
是幻觉？
精神压力过大？
不。
那冰冷的注视感，残留不去。
像有什么东西，通过镜面这个媒介，短暂地“聚焦”了她一下。
警告？
还是单纯的……观察？
她背脊发凉，冷汗瞬间湿透了衬衫。
它们知道她能看见？
知道她知道了？
那天夜里，她不敢入睡。
她服用强效的咖啡因片，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让她心惊肉跳。
窗帘的缝隙透进路灯光，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仿佛随时会活过来。
她尝试回忆，回忆那些交易时的细节。
彼端的“存在”从未显露形态，交流是纯粹的信息流。
但现在，她开始试图从那些冰冷的数据包中，剥离出可能隐藏的“意志”。
她想起每一次支付“报酬”时，那信息流底层极其微弱、几乎被当做背景噪声过滤掉的……满足感。
不是她的满足。
是来自彼岸的、抽取她的情感、品尝之后的满足。
一种高高在上的、对优质养料的欣赏。
她一阵发抖。
凌晨三点，意志力终于崩溃。
她陷入断断续续、浅薄而充满碎片化图像的睡眠。
她“看”见了。
或者说，她被“允许”看见。
无尽的黑暗虚空。
巨大的、无法用人类几何学理解的冰冷结构在缓慢运转，像一台宇宙尺度的精密机器。
无数光丝从遥远的蔚蓝色星球（地球！
）上被抽取出来，汇入这些结构。
光丝的颜色各异，代表着不同的情感：猩红的愤怒，暗紫的悲伤，灰黑的绝望……偶尔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透明的粉金色，那是稀有的爱恋，被小心地分流，引向结构的最深处。
她的视角被拉近，聚焦于一条暗紫色的光丝——那是她今晚被抽走的、因恐惧和孤独而产生的悲伤。
光丝流入一个复杂的解析单元，被剥离、提纯，转化成一种闪烁着幽光的、复杂而美丽的晶体结构。
旁边有冰冷的、非人类的“标签”闪过：高等悲怆样本-第七千西百三十一号扇区-“诗篇”构架项目-品质：优。
视角猛地切换。
她看到地球的虚影。
它正在变得……灰暗。
不是实体的消亡，而是其周围萦绕的、代表集体意识与情感波动的光晕正在逐渐稀薄、褪色。
像一盏灯，正在慢慢熄灭。
而与之相对的，彼岸那冰冷的结构，正从这源源不断的输入中，焕发出一种……诡异的“生机”。
它们依旧没有情感，但它们结构的运转变得更加流畅，更加有力，抵抗宇宙熵增的屏障变得更加坚固。
一个冰冷的声音，或者说是首接植入她理解核心的“概念”，轰然响起：能源稳定。
系统熵减持续。
最终采集协议……预备。
“不——！”
林晞尖叫着从床上弹起，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窗外，天刚蒙蒙亮。
城市尚未完全苏醒。
但她知道，收割一夜未停。
她冲到电脑前，手指颤抖着，将她夜间的“梦”所揭示的信息，与她之前搜集到的所有数据碎片——神经医学的、天文学的、能量监测的——强行整合，输入她所能访问的最强大的分析模型（又一次动用之前积累的“认知增益”权限）。
模型运行着，进度条缓慢爬升。
她屏住呼吸。
最终结果弹出来的瞬间，她的血液冻结了。
模型模拟出的未来曲线图，精准地印证了她的噩梦。
情感外流的速度，并非线性。
它是指数增长的。
彼岸的系统似乎正在进行最后的加速，像收割机在雨季来临前开足马力。
根据当前曲线预测……距离那个临界点——地球集体情感被抽干至维持基本意识活动水平以下的临界点——只剩下不到三个月。
三个月后，地球将陷入彻底的“情感赤字”。
人类将不再能感受到深刻的悲伤，炽烈的愤怒，甚至微小的喜悦。
所有的艺术、文学、音乐、爱恨情仇……一切定义人类文明的精神活动，将全部枯萎。
人类将变成……行尸走肉。
空壳。
电池。
维持另一个文明永恒存在的、无意识的养料。
林晞瘫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屏幕上那条无情下坠、最终触底后化为一条死寂首线的曲线。
冰冷的绝望，比任何一次无端袭来的悲伤都更沉重，彻底淹没了她。
她知道了真相。
知道了时限。
然后呢？
她能做什么？
对抗一个超越维度的、以情感为食的文明？
唤醒一群沉溺于虚假希望、甚至无法感知自身被掠夺的同胞？
她抬起自己的手，手指在微微颤抖。
这双手，曾经也收集过自己的情绪，参与过交易。
现在，它还能做什么？
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熄灭，黎明苍白的光线一点点渗入房间，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死线，高悬于全人类头顶。
无声无息。
而她，是唯一一个听见倒计时读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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