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混着煤炉的烟火气，在弄堂口打着旋。
国营修车铺的卷帘门拉开一半，李小强蹲在地上，手里的撬棍熟练地探入车胎，一勾一挑，内胎就顺滑地脱离了轮毂。
空气里弥漫着橡胶和机油混合的独特气味。
他每天重复这套动作上百次，闭着眼睛都能干。
可他心里却堵着一团棉花，沉甸甸的。
父母总在耳边念叨，让他安安分分，早点从父亲手里接过这个铁饭碗。
铁饭碗？
李小强撇了撇嘴，这碗饭是铁的，可里面的粥太稀了。
他想要的是吃肉。
“李小强！”
一道清脆的女声划破了弄堂的宁静。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裤，剪着齐耳短发的身影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
是王小丽，住一个大院的青梅竹马。
她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气鼓鼓地抱怨。
“供销社那帮人太黑了，一张自行车票要排几天的队，还不一定能轮到你！”
“我妈让我去问问，队伍都排到街尾了。”
李小强手上没停，把破了的内胎泡进水盆里，一串细小的气泡咕噜噜冒了上来。
他找到了漏气点。
王小丽的话却在他心里吹起了一个更大的泡。
就在这时，一辆崭新的银色自行车从街口滑过，车身在晨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骑车的是镇上纺织厂厂长的儿子，满脸都是得意。
那是进口的“洋货”。
铺子里，正在擦拭工具的父亲李爱国停下了动作，朝着那辆车远去的方向望了很久，脸上的褶子又深了几分。
最近，铺子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
那些买了进口车的人，车坏了宁愿放着，也不来他们这种只修国产老三样的铺子。
李小强的心思活泛起来。
“爸。”
他喊了一声。
李爱国“嗯”了一声，没回头。
“那些进口车，零件坏了不好买吧？”
“不好买，金贵着呢。”
李爱国随口答道。
“那咱们能不能用国产车的零件改一改，给他们换上？”
李小强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李爱国猛地转过身，手里的扳手重重地砸在工作台上，发出一声巨响。
“胡闹！”
“那是投机倒把！
你想被抓去游街吗？”
“我们是国营单位，吃的是公家饭，要讲规矩，不能干那种歪门邪道的事！”
父亲的呵斥严厉，每一个字都砸在李小强心上。
他没再争辩，默默地拿起砂纸，打磨着补好的内胎。
可那团火，己经被点燃了。
当天晚上，李小强没有回家，借口铺子里有活要赶。
等父亲走后，他从角落里拖出一堆废旧零件，还有一辆收来当废铁的“永久”牌老自行车。
他关上卷帘门，只留下一盏昏黄的钨丝灯泡。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想证明自己不是在胡闹。
第二天一早，邻居们路过修车铺，都忍不住停下脚步，对着门口的一辆“怪物”指指点点。
那辆老“永久”被李小强改得奇形怪状，车把换成了羊角状，车座垫得老高，车身上还焊了几个意义不明的铁片。
“哈哈，小强这是要造飞船吗？”
“这车能骑吗？
别散架子咯！”
嘲笑声钻进耳朵，李小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想把车推进去，但围观的人太多，他动弹不得。
就在他窘迫万分的时候，一个穿着中山装，戴着老花镜的老人挤了进来。
是隔壁文化站的李大爷。
“小强啊。”
李大爷扶了扶眼镜，仔细打量着那辆怪车。
“我听说，你……能修进口车？”
李小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李大爷是镇上有名的文化人，骑着一辆德国进口的自行车，宝贝得不得了。
“我那车……脚蹬子里的一个滚珠轴承坏了，跑遍了县里都找不到配件。”
李大爷的表情有些为难，又带着一丝期盼。
“我听他们说你爱琢磨，就……就想着来问问。”
周围的邻居都安静下来，看着李小强。
这是机会，也是悬崖。
李小强一咬牙。
“李大爷，您把车推来我看看。”
他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活。
那一晚，修车铺的灯亮到了天亮。
李小强把那个精密的德国零件拆开，对着灯光一遍遍地看。
他没有专业的工具，只能用最土的办法。
他找来一块硬度足够的钢材，用小钢锉一点点地磨。
锉刀在金属上划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铁屑簌簌落下，积了薄薄一层。
他的眼睛熬得通红，手指被磨出了好几个水泡，一碰就疼。
天快亮的时候，一个外形粗糙，但尺寸分毫不差的“复刻”零件，终于在他手中成型。
第二天上午，李大爷过来了。
当他看到那个黑乎乎、满是锉痕的零件时，脸上的失望藏都藏不住。
李小强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将零件装上，上油，拧紧螺丝。
“您试试？”
李大爷将信将疑地跨上车。
他踩下脚踏板。
车子动了。
虽然踩起来的感觉有些生涩，还带着轻微的颠簸，但真的能骑了。
李大爷在弄堂里骑了一圈，又骑了一圈，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变成了狂喜。
“行了！
真的行了！”
他跳下车，激动地抓住李小强的手。
“小强！
你这脑子太活了！”
李大爷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数出五张十元的大团结，硬塞到李小强手里。
“拿着！
这是你应得的！”
五十块。
这相当于父亲一个多月的工资。
李小强捏着那几张崭新的钞票，手心都在发烫。
晚上回家，他把钱拍在了饭桌上。
母亲吓了一跳，追问钱的来路。
李小强把事情一说，父亲的脸当场就黑了。
“胡闹！
简首是胡闹！”
他嘴上严厉地批评着。
“这种钱你也敢挣？
万一被人举报了怎么办？”
可是，他却没有让李小强把钱退回去，只是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
母亲则在一旁唉声叹气，不住地念叨。
“小强啊，这可不是正道，你可别走歪了路啊。”
李小强没理会父母的反应。
他攥着剩下的钱，心里己经有了一个更大的计划。
他要买更多的工具，更好的材料。
他要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都看看，他李小强不是只会补胎的修车匠。
他走到院子里透气，却无意中听到墙角传来一阵低低的交谈声。
是王小丽，她正和几个无所事事的青年蹲在那聊天。
一个染着黄毛的青年压低了嗓子，兴奋地说。
“你们听说了吗？
镇东头新来的那个万元户，就是靠倒卖南方过来的电子表发的家！”
“我哥们说，他现在又在搞什么更稀缺的物资，一转手就能翻好几倍！”
万元户。
倒卖稀缺物资。
这几个词钻进李小强的耳朵里。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原本因赚钱而兴奋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他看向那几个小混混的方向，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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