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七年的梅雨，像浸了水的棉絮，黏糊糊地裹着苏州城。
沈家绣楼的雕花木窗被雨珠打得噼啪作响，檐角铜铃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呜咽，倒像是有人躲在暗处抽噎。
沈璎跪坐在绣凳上，银针在指腹间翻飞，绣绷上的荷叶刚染上翠色，叶脉里还藏着半对交颈的鸳鸯——那本是要绣给生母的遗物，如今针脚停在那儿，倒像被谁狠掐住了咽喉。
"啪！
"一声脆响惊得窗棂上的雨珠都颤了颤。
沈璎猛地抬头，脸颊火辣辣地疼，眼前晃着一只涂着丹蔻的食指，指节还带着方才扇过来的力道。
赵氏立在绣楼中央，石青色的缎袍被雨气浸得发沉，八团夔龙纹在昏黄烛光下泛着冷光，领口袖端的金丝牡丹襕边明明晃眼，偏生袍角溅了泥点，倒像是故意沾了这满楼的清寒来衬她的尊贵。
"私藏顾家公子的情信？
"赵氏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刮得人耳膜生疼，"璎儿，我当你是懂事的孩子，没想到竟学那些轻浮丫头，拿绣楼当风流场！
"沈璎踉跄着扶住绣绷，指尖触到那半对鸳鸯的针脚，忽然想起生母临终前攥着她的手。
那双手瘦得只剩皮包骨，却把一枚冰凉的东西按进她耳后——"璎儿，这神针是天衣一脉的命根子......"后面的话被咳嗽声截断，如今想来，那分明是托付。
"母亲明鉴。
"沈璎垂眸，声音轻得像绣线穿过绢帛，"那信里不过是请教顾公子绣金鱼的针法。
顾家是织造世家，顾公子常来讨教......""讨教？
"赵氏冷笑一声，裙摆扫过门槛带进一阵雨腥气，"顾家公子是什么人？
织造府的嫡孙，将来要承袭祖荫的！
你一个续弦之女，配得上人家青眼？
"她俯身逼近，金簪上的东珠晃得沈璎睁不开眼，"我早说过，沈家的女儿该安分守己！
你生母当年......""母亲！
"沈璎突然提高了声音，惊得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她抬手捂住耳后，那里还留着生母掌心的温度，"女儿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只是......"她瞥见绣绷旁那张被揉皱的信笺，墨迹被雨水晕开一角，隐约可见"金鱼尾分三叉"的字样——分明是绣技切磋。
赵氏却像是抓住了把柄，尖指甲戳向信笺："还狡辩？
这信纸是顾家用惯的洒金笺！
若真是请教针法，为何不堂堂正正送到前厅？
"她突然扯过沈璎的衣袖，露出腕间一道淡红的痕迹，"这又是什么？
莫不是顾公子......""母亲！
"沈璎猛地甩开她的手，绣凳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她望着窗外雨幕里晃动的灯笼，忽然想起申时路过花园时，看见沈玥提着裙摆往梅林跑，绣鞋上沾着新鲜的泥点——那片梅林，正是去前厅必经之路。
赵氏见她沉默，愈发得意，转身从袖中抽出一封火漆信："看看！
这是顾家老太太今早送来的！
说顾公子近日只与沈家小姐论绣，却连姑娘的面都没见过！
"火漆印在烛光下泛着暗红，像滴凝固的血。
沈璎伸手去接，指尖却触到信封边缘一道细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
她心里一跳，想起生母曾说天衣绣法的信物都有暗记。
正要细看，门外突然传来小翠的惊呼："姑娘！
姑娘！
老爷让您即刻去祠堂！
"赵氏脸色骤变，一把将信塞进袖中："罢了！
今日先罚你禁足绣楼，好好思过！
"她转身时金簪扫过绣绷，那半对鸳鸯的荷叶被勾出丝线，像滴将落未落的泪。
沈璎望着赵氏离去的背影，忽然发现她裙角的泥点并非来自前厅——那泥色发黑，倒像是梅林深处被雨水泡久的腐叶。
她伸手摸向耳后，生母留下的那枚神针在皮下微微发烫，像是有生命在轻轻叩击。
"姑娘......"小翠红着眼眶进来，手里捧着个油纸包，"厨房偷偷给您留了桂花糖粥，您别同太太置气......"沈璎摇摇头，目光落在窗棂外。
雨不知何时小了些，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一声一声，像谁在数着这满楼的委屈。
她忽然想起生母临终前的话："璎儿，天衣绣法不是争奇斗艳的技艺......"后面的话被雷声淹没，如今想来，那分明是关于更大的秘密。
"小翠，"她忽然开口，"你可记得申时看见三姑娘往哪里去了？
"小翠一愣，随即压低声音："我瞧见三姑娘提着裙摆往梅林跑，绣鞋都溅湿了。
奇怪的是......"她眨眨眼，"梅林那边不是去前厅的路，三姑娘向来最讲究仪容......"沈璎的心猛地一紧。
梅林——前厅——那封信上的破痕——赵氏裙角的泥点......种种线索像散落的绣线，突然被什么无形的手串了起来。
她摸向枕下，那里藏着生母留下的半幅绣谱，据说藏着天衣一脉的秘传。
若这一切真与顾家公子有关，与那神秘的神针有关......"小翠，"她忽然笑了，眼角还挂着泪珠，却比方才明亮许多，"你去打盆热水来，我要把这鸳鸯绣完。
"小翠诧异："可太太说......""就当是给我自己绣的。
"沈璎拿起银针，指尖稳稳地捏住那根几乎要断的丝线，"有些事，急不得。
就像绣金鱼，得先打好底稿，再描鳞片，最后点睛。
"她望向窗外渐歇的雨幕，仿佛看见未来的路——或许荆棘密布，或许暗藏玄机，但只要手中有针，心中有光，总能绣出属于自己的天地。
更夫的梆子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却像是在催促她启程。
沈璎轻轻抚过耳后的神针，那温度似乎更暖了些，像是在回应她的决心。
雨，终会停；绣，终会成。
而属于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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