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磊的登山靴踩在生寨青石板路上时,晨间的雾还没散透。
空气里飘着一股奇怪的甜香,混着潮湿的泥土味和某种不知名植物的气息,吸进肺里凉丝丝的。
他抬手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背上半旧的生物样本箱硌得肩胛骨发疼——箱子里装着显微镜、标本瓶和速写本,还有昨晚在山脚采集的几只闪着荧光的萤火虫幼虫,此刻正安静地待在透气的塑料盒里。
作为刚毕业的生物系研究生,乔磊来苗疆的目的很简单:寻找文献里记载的“烛龙草”。
那是一种据说只在湘西苗寨深处生长的古老植物,花瓣能在夜间发出蓝绿色的光,根系里还共生着距今三亿年的放线菌。
导师说这东西大概率是古籍杜撰的,但乔磊偏不信——他从小就对这些“传说中的生物”着迷,大学时甚至为了追踪一只据说能预测天气的变色蜥蜴,在云南雨林里蹲了整整半个月。
生寨比他想象的热闹。
街边的吊脚楼挂着五颜六色的蜡染布,竹筐里堆着新鲜的折耳根和木姜子,穿靛蓝布衣的老人坐在门槛上抽着长烟斗,烟杆上挂着的铜铃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乔磊放慢脚步,目光扫过路边的植物:蕨类的叶片上挂着露珠,爬藤植物开着细碎的白色小花,还有几株叶片呈心形的草,叶脉里似乎藏着淡淡的金光。
他赶紧掏出速写本,蹲在路边快速勾勒起来,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清晨的寨子里格外清晰。
“你在画什么?”
一个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不算高,却带着某种清冽的质感,像山涧里刚融的雪水。
乔磊吓了一跳,手里的铅笔“啪嗒”掉在地上,滚到一双黑色的布鞋前。
他抬头时,先看见的是一截露在袖口外的手腕——皮肤是偏冷的瓷白色,手腕内侧有个极淡的图腾纹身,像是某种飞鸟的形状。
再往上,是一件深青色的对襟短褂,领口绣着细密的银线花纹,最后落在那人的脸上。
对方比他高小半个头,头发用一根黑色的发带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被晨雾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眼睛是很亮的琥珀色,像含着两汪浅潭,此刻正低头看着他手里的速写本,目光里没有探究,只有纯粹的好奇。
乔磊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他赶紧捡起铅笔,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在画路边的草,你看这个——”他指着速写本上的画,“这草的叶脉好奇怪,像是有荧光。”
那人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弯了弯,像是笑了。
他没说话,只是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株心形叶片的草。
乔磊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腹上有一层薄茧,不知道是常年做什么留下的。
“这是‘引蛊草’,”那人终于开口,声音还是淡淡的,“晚上会发光,能吸引萤火虫。”
“引蛊草?”
乔磊眼睛一亮,立刻掏出笔记本,“我在文献里见过!
说它是苗疆特有的伴生植物,和某些昆虫共生?
你知道它的学名吗?
或者有没有标本……”他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尤其是聊到生物相关的话题,眼睛里都闪着光。
那人看着他滔滔不绝的样子,琥珀色的眼睛里多了点笑意。
他站起身,指了指街尾的方向:“你不是来写生的。”
乔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陈述,不是提问。
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是生物学家,来这里找一种叫烛龙草的植物。
听人说遥铃寨附近有,但是我找了半天没问到路……你知道怎么去遥铃寨吗?”
他说完,就看见那人的眼神变了变——不是惊讶,也不是疑惑,而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像雾里的山,看不真切。
那人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遥铃寨不好去。”
“为什么?”
乔磊追问,“是路太难走吗?
我带了登山装备,之前在秦岭也爬过野山,没问题的。”
那人没回答,只是转身朝街尾走了两步,然后停下,回头看他:“跟我来。”
乔磊愣了愣,赶紧跟上。
他注意到那人走路很轻,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像猫一样。
两人沿着青石板路往寨尾走,雾渐渐散了些,阳光透过吊脚楼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街边的小贩开始吆喝,卖米粉的摊位飘来浓郁的骨汤香味,乔磊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那人似乎听到了,脚步顿了顿,指了指路边的米粉摊:“先吃点东西。”
乔磊有些受宠若惊:“不用了,我不饿,咱们还是先去遥铃寨吧——遥铃寨很远,”那人打断他,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不吃东西,走不到。”
乔磊只好跟着他在米粉摊前坐下。
摊主是个热情的大婶,操着带点苗语口音的普通话问他们要什么,那人熟练地报了两个“酸汤米粉”,还特意加了句“不要折耳根”。
乔磊愣了一下——他刚才没说自己不吃折耳根啊。
等米粉端上来时,乔磊才发现,自己碗里真的没有折耳根,只有满满的酸菜和牛肉,而那人碗里则铺着一层折耳根,绿莹莹的,看着就很开胃。
他抬头看向对面的人,对方正低头用筷子挑着米粉,阳光落在他的发梢,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我叫乔磊,”乔磊主动开口,想打破沉默,“大乔的乔,石磊的磊。
你呢?”
那人抬了抬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米粉汤的热气,轻声说:“苗青。”
“苗青?”
乔磊重复了一遍,觉得这名字很好听,像山里的清风,“你是生寨的人吗?
对这附近很熟吧?
遥铃寨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说?”
苗青没立刻回答,他喝了一口酸汤,才缓缓道:“遥铃寨在山深处,路不好走,而且……最近不太平。”
“不太平?”
乔磊皱起眉,“是有野兽吗?
还是滑坡?”
他来之前查过天气预报,最近都是晴天,应该不会有地质灾害。
苗青放下筷子,看向街外的雾。
雾己经散得差不多了,能看见远处连绵的青山,山顶还缠着淡淡的云。
他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是蛊。”
“蛊?”
乔磊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说的是苗疆蛊术吗?
我知道,那是传说吧?
比如什么情蛊、金蚕蛊之类的,都是民间故事里的……”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苗青的眼神变了。
刚才还带着点温和的琥珀色眼睛,此刻突然沉了下去,像结了冰的潭水。
乔磊的笑声戛然而止,心里莫名有点发慌——他好像说错话了。
苗青没再说话,只是低头快速吃完了碗里的米粉,然后起身付了钱,转身就往街尾走。
乔磊赶紧几口扒完碗里的米粉,抓起样本箱追上去:“哎,苗青!
等等我!
你还没说遥铃寨到底怎么去呢!”
苗青脚步没停,只是头也不回地说:“你不能去。”
“为什么?”
乔磊追上他,“就因为你说的‘蛊’?
我是生物学家,不信这些的。
我就是去采点植物样本,不会打扰到别人的。”
苗青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阳光正好落在他脸上,把他的睫毛照得很清晰,像两把小扇子。
他看着乔磊,眼神很复杂,像是在纠结什么。
过了几秒,他突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乔磊的手腕——那里戴着一块旧的电子表,是乔磊大学时买的,表带上还留着雨林里树枝刮过的划痕。
“你身上有动物的味道,”苗青说,语气很认真,“不是宠物,是野物的味道。”
乔磊愣了一下,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服——确实有点汗味和泥土味,还有昨晚采集萤火虫时沾到的草汁味。
他笑了笑:“我昨天在山脚待了一晚,可能蹭到了吧。
我喜欢小动物,尤其是昆虫和两栖类,这次来还想找一种叫‘金线蛙’的蛙类,据说只在苗疆的溪流里有……”他又开始滔滔不绝,说着自己的研究计划,说着对苗疆生物的好奇。
苗青就站在旁边听着,没说话,琥珀色的眼睛里渐渐没了刚才的冰冷,多了点别的东西,像雾里的光,隐约可见。
等乔磊终于说完,才发现太阳己经升得很高了,街面上的人多了起来,几个穿着校服的小孩追着跑过,手里拿着彩色的纸鸢。
苗青抬头看了看天,然后对乔磊说:“遥铃寨的路,我可以带你走。”
乔磊眼睛一亮:“真的?
太好了!
谢谢你,苗青!”
“但是,”苗青打断他,语气很严肃,“你要答应我两件事。”
“你说!
别说两件,十件我都答应!”
乔磊连忙点头,像个被老师允许去春游的小孩。
苗青看着他雀跃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声说:“第一,到了遥铃寨附近,不许乱碰植物,尤其是开红色花的。
第二,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能回头。”
乔磊愣了一下,这两个要求有点奇怪,但他没多想——毕竟是深山里的寨落,可能有什么特殊的习俗。
他用力点头:“好!
我记住了!
什么时候出发?”
苗青看了看他背上的样本箱,又看了看他脚上的登山靴,说:“现在。”
乔磊跟着苗青往寨外走时,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期待。
他不知道遥铃寨里藏着什么,也不知道苗青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但他看着前面那个深青色的背影,听着两人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的回响,突然觉得,这次苗疆之行,可能会比他想象的,要有趣得多。
雾己经完全散了,阳光洒在山路上,把路边的草叶照得发亮。
乔磊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速写本,上面还留着刚才画的引蛊草,旁边空白处,他下意识地画了一个小小的琥珀色眼睛——像苗青的眼睛,亮得像藏着星星。
他赶紧合上速写本,加快脚步跟上苗青的背影。
山风吹过,带来远处溪流的声音,还有某种鸟类清脆的鸣叫。
乔磊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的甜香更浓了,他隐隐觉得,这香味里,似乎藏着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正随着风,悄悄缠上他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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