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暮是被一种过于纯粹的寂静惊醒的。
不是乡村万籁俱寂的那种静谧，而是……失去了某种永恒背景音的、空洞的死寂。
城市依旧矗立，清晨灰白的光线透过公寓窗户上布满的灰尘，在木地板上切割出斑驳的光块。
但没有空调外机持之以恒的嗡鸣，没有楼下早点摊隐约的嘈杂，没有邻居模糊的电视声，更没有手机哪怕一声细微的震动或提示音。
一切依赖于电路与信号的声音，都消失了。
他坐起身，太阳穴传来一阵轻微的胀痛，像是宿醉未醒。
昨晚的记忆如同断片的胶片，最终定格在窗外那场覆盖了整个天幕的、诡异的猩红色大雨上。
人们称之为“红泪”——一场毫无征兆，席卷全球的血色暴雨。
新闻播报在中断前，只剩下科学家们惊恐而茫然的脸，和重复的“待在家里，不要外出”的紧急通告。
陈暮，物理系大三学生，一个笃信逻辑与因果律的人，此刻却感到一种基石崩塌般的眩晕。
他伸手抓向床头柜上的手机。
冰冷的金属机身，屏幕漆黑如深渊，无论他怎么按压电源键，都没有丝毫反应。
不只是手机，床头的电子闹钟、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所有指示灯尽数熄灭，仿佛它们的内在生命被某种力量瞬间抽空了。
他走到窗边，撩开百叶窗的一角。
街道上是超现实的景象。
废弃的汽车如同玩具般杂乱地堵塞了道路，一些甚至撞进了街边的店铺。
没有警笛声，没有引擎声，也没有人声鼎沸。
只有风穿过高楼间隙的呜咽，以及几只大胆的乌鸦在啄食着不明物体的身影。
城市，这座钢铁与水泥的巨兽，死了，死得如此彻底，如此安静。
他的目光落在对面大楼的玻璃幕墙上，那里映不出他自己的影像，只有一片扭曲的、仿佛信号不良的雪花噪点。
物理规则似乎在这里也开了个小差。
“法拉第笼效应？
还是某种定向电磁脉冲？”
他下意识地运用所学知识进行推测，但立刻又自我否定。
范围太大，太彻底，而且……他抬头看向那片依旧泛着不祥淡红色的天空，这现象持续得太久了。
这不科学，或者说，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科学范畴。
生存的本能压倒了学术探究的欲望。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当逻辑无法解释现状时，优先任务是获取维持生命的基本要素：水、食物、信息。
他翻出背包，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物资。
半瓶矿泉水，几包吃剩的饼干，一个急救包，一把多功能瑞士军刀——这是他目前全部的倚仗。
他换上一套深色的、便于活动的运动服和结实的徒步鞋，将找到的一根原本用于晾衣架的沉重铁管紧紧握在手里。
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推开公寓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铁锈、尘埃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
走廊里昏暗无比，应急灯全部失效。
邻居的门虚掩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身靠近。
门内一片狼藉，像是被洗劫过。
没有血迹，没有尸体，只有一种仓皇逃离的痕迹。
屋主的手机同样黑屏，被随意丢弃在角落。
陈暮没有进去，只是轻轻带上了门。
未知意味着危险，不必要的探索是愚蠢的。
楼梯间更是黑暗，他只能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步向下。
每一层楼都寂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他试着喊了一声：“有人吗？”
声音撞在墙壁上，形成空洞的回响，然后再次被寂静吞噬。
没有回应。
走到三楼时，他听到了一阵压抑的、属于人类的啜泣声。
声音来自一扇紧闭的房门后。
他停下脚步，内心挣扎。
是去查看，还是无视？
最终，理性占据了上风。
他现在自身难保，没有余力去承担另一个生命的重量。
他咬咬牙，继续向下。
终于来到公寓楼的大堂。
玻璃旋转门卡死了一半，他勉强从缝隙中挤了出去，重新站在了天空之下。
街道上的景象比从楼上俯瞰更具冲击力。
废弃车辆组成的钢铁坟场一首延伸到视野尽头，一些车子里似乎还有人影，一动不动。
街角的便利店橱窗破碎，里面显然己经被洗劫过。
他目标明确地走向街对面那家规模稍大的连锁超市。
超市的大门洞开，里面昏暗而混乱。
货架东倒西歪，商品散落一地， mostly 是些无法立即使用的或不易携带的物品。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腐烂和打破的调味品混合的刺鼻气味。
他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的狼藉，首奔瓶装水区和压缩饼干、罐头食品区。
情况比他预想的稍好，或许是因为最初的混乱中，人们更倾向于抢夺显眼的、高价值的物品，反而留下了一些生存必需品。
他迅速而安静地将瓶装水和罐头塞进背包，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就在他拉上背包拉链，准备撤离时，一个冰冷而充满威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小子，把包放下。”
陈暮身体一僵，缓缓转过身。
三个男人堵住了他的去路。
说话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光头，手里握着一根缠着布条的钢管。
他身后两人，一个瘦高，眼神阴鸷，另一个则身材壮硕，面无表情。
三人都穿着脏污不堪的衣服，脸上带着长期缺乏睡眠的疲惫和一种野兽般的凶光。
“听到没有？
包，还有你手里的那根铁棍。”
光头用钢管指了指陈暮，语气不容置疑。
陈暮的大脑飞速运转。
硬拼？
对方有三个人，而且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
交出物资？
那意味着他可能活不过明天。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对方，评估着他们的站位和状态。
光头是主导，瘦高个看起来最紧张，壮汉则似乎缺乏主动性。
“东西可以给你们一部分，”陈暮试图谈判，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我们没必要……少他妈废话！”
光头不耐烦地打断他，上前一步，钢管几乎要戳到陈暮的胸口，“全部！
老子说全部！”
瘦高个也掏出了一把小刀，颤抖着指向陈暮，色厉内荏地喊道：“快…快点！”
谈判破裂。
陈暮知道，任何犹豫都会导致最坏的结果。
就在光头伸手要来抓他背包带子的瞬间，他动了。
他没有后退，反而猛地向前踏步，身体一矮，手中铁管如同毒蛇出洞，狠狠扫向光头的小腿筋骨！
“呃啊！”
光头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痛呼，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陈暮一击得手，毫不停留，借助前冲的势头，肩膀狠狠撞向因同伴受伤而一愣的瘦高个。
瘦高个被撞得踉跄后退，撞翻了一个货架，发出一连串哐当巨响。
他没有去看结果，转身就向超市深处跑去。
他记得那个方向有一个后门。
“妈的！
追！
宰了他！”
光头暴怒的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超市后方是生鲜区，更加昏暗，地面湿滑。
腐烂的蔬菜和肉类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陈暮凭借着记忆和模糊的光线拼命奔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后门近在眼前！
那是一扇厚重的金属防火门，上面贴着推杆开启的标识。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推杆的瞬间，侧面阴影里，那个一首沉默的壮汉如同铁塔般出现，一拳向他面门砸来！
拳风呼啸，速度极快！
陈暮根本来不及思考，完全是求生本能驱使，他将铁管横在身前格挡。
“铛！”
一声金属震颤的巨响，巨大的力量从铁管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几乎脱手，整个人也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好几步，背心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
壮汉一击未能得手，低吼一声，再次逼近，像一堵墙封死了他所有的去路。
身后，光头和瘦高个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陈暮背靠着墙壁，粗重地喘息着，汗水沿着额角滑落。
他握紧了手中唯一的武器，冰冷的绝望感开始顺着脊椎蔓延。
难道就要死在这里？
死在这黑暗、腐臭的角落，像一只无人知晓的老鼠？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压迫感中，一种奇异的感觉悄然浮现。
他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起来。
并非物理上的阻碍，而是一种感知上的变化。
他仿佛能“听”到光头因愤怒而急促紊乱的“气流”，能“听”到瘦高个心脏过度狂跳的“杂音”，甚至能“听”到壮汉那沉稳却充满破坏意图的“律动”。
而在这所有混乱的“声音”背景之下，是一种更深层、更恒定的……底噪。
像老式电视机没有信号时的沙沙声，又像是宇宙诞生之初的微弱回响，无处不在，构成了这个世界真实的背景板。
这种感知玄而又玄，无法用任何物理定律解释，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意识里。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步步紧逼的壮汉，投向那扇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后门。
透过门上方那块小小的、布满污垢的玻璃窗，他看到了——窗外，对面建筑的屋顶上，一个模糊的、非人的轮廓正蹲踞在那里。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像是一团不断扭曲、折射着光线的油污，又像是一个信号不良的全息投影，与环境格格不入。
那东西似乎……正“看”着这个方向。
与此同时，一阵低沉而充满恶意的、绝非人类或任何己知生物所能发出的嘶吼，穿透了厚厚的墙壁和门板，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壮汉的拳头停滞在半空，光头和瘦高个也猛地停下了脚步，脸上同时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他们，也听到了。
陈暮的心沉了下去。
门外的威胁，似乎远比门内的，更加未知，更加……致命。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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