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到第十件锦缎时,日头己经挪到了头顶。
风小了些,铅灰色的云却没散,反而更厚了,细碎的雪粒开始往下飘,落在脸上,凉丝丝的,一沾到皮肤就化了。
申微岚的手己经彻底冻麻木了。
指腹被胰子和锦缎磨得发红,原本裂着的口子又渗了血,混着温水和胰子沫,疼得钻心。
可她不敢停,刚才张嬷嬷来后院查过一次,站在廊下扫了眼筐里的衣裳,见她洗了十件,没说什么,只丢了句“赶紧洗,别磨蹭”,就转身走了。
她知道,张嬷嬷没走,八成就在前院的屋檐下坐着监工。
浣衣局的规矩严,尤其是洗贵人的衣裳,半点差错都不能出,张嬷嬷是管事嬷嬷,出了错,她第一个脱不了干系。
刚把第十件锦缎拧干,晾到后院的竹架上——竹架上积了层薄雪,她得先伸手把雪扫掉,指尖碰着冰寒的竹条,像碰着块烙铁,疼得她指尖猛地蜷缩——就听见前院传来送饭的梆子声,“梆梆”两下,沉闷地裹在风里,是浣衣局专属的送饭信号。
同屋的翠儿端着两个粗瓷碗,踩着雪往后院来。
碗沿豁了口,里面盛着半碗糙米饭,上面飘着几根发黄的青菜,还有一小块黑乎乎的咸菜——这是浣衣局宫女的晌午饭,顿顿如此,能填肚子,却没半分油水。
翠儿把其中一个碗往井台边的石墩上一放,碗底磕在石头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溅出两粒米饭。
她斜着眼睛瞥申微岚,嘴角撇得老高:“张嬷嬷说了,你洗够十件才给饭——快吃吧,别磨蹭,下午还得洗剩下的呢。”
她说着,视线落在申微岚红肿开裂的手上,眼里没半点同情,反而带着点幸灾乐祸:“谁让你替林春桃顶罪?
自找的。
春桃今早还跟我说,她昨儿个得了苏贵妃宫里赏的桂花糕,甜得很,不像有些人,只能啃干窝头,吃这破饭。”
申微岚没接话,慢慢走过去,拿起石墩上的粗瓷碗。
碗沿凉得冰手,糙米饭硬邦邦的,青菜嚼在嘴里发涩,咸菜齁咸。
可她饿,原主的身子本就虚弱,一上午洗了十件衣裳,耗了太多力气,此刻哪怕是馊饭,她也得吃下去。
她低着头,小口扒着饭,眼睫垂得低低的,一副“被说中痛处、不敢反驳”的模样。
翠儿见她不吭声,觉得没趣,又撇了撇嘴:“我可告诉你,下午林春桃轮休,她那份衣裳,张嬷嬷让你一并洗了——谁让你欠她的呢。”
这话像根针,轻轻扎了申微岚一下。
原主替林春桃顶罪,林春桃承诺“每天多给半个窝窝头”,可这三天里,林春桃别说窝窝头,连句关心的话都没有。
昨天原主冻晕在雪地里,林春桃就站在廊下看着,连扶都没扶一把;今天张嬷嬷罚她洗二十件锦缎,林春桃反倒轮休,还让她替自己洗份内的衣裳——这哪是“欠她的”,分明是把原主当傻子耍。
申微岚扒饭的手顿了顿,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可抬眼时,脸上依旧是那副怯懦的模样,声音细弱:“我、我知道了。”
翠儿见她这副软骨头的样子,更得意了,端着自己的碗,踩着雪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回头,指着晾在竹架上的锦缎:“洗仔细点!
这可是苏贵妃的衣裳,要是洗坏了,你赔得起?
到时候可别连累我们同屋的!”
申微岚没应声,只是小口扒着饭,首到翠儿的身影消失在前院拐角,她才停下动作,把碗里剩下的青菜和咸菜挑出来,慢慢嚼着。
雪粒下得密了些,落在晾着的锦缎上,沾了层白霜。
申微岚抬头看了眼竹架,又看了看前院的方向——张嬷嬷应该还在屋檐下坐着,翠儿回去后,八成会添油加醋地说她两句,说她“怂得不敢还嘴洗个衣裳磨磨蹭蹭”。
很好。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慢。
雪粒没停,风却又刮了起来,裹着雪沫子往人脖子里钻。
申微岚把林春桃那份衣裳也抱了过来——是两件半旧的棉布宫装,不算金贵,却比锦缎脏得多,领口和袖口沾着油污,得用皂角反复搓。
她依旧慢着动作,洗一会儿,就停下来搓搓手,哈两口热气;偶尔抬头看天,眼神放空,一副“委屈又无奈”的样子。
路过的小太监小宫女见了,都和上午一样,没人停下来搭话,最多就是瞥一眼,心里嘀咕句“软蛋就是软蛋,被罚了也不敢吭声”。
只有一次,负责浆洗的李嬷嬷路过后院,看了她一眼,皱着眉说了句:“手都冻成这样了,也不知道找块布裹着——后院柴房里有旧布条,自己去拿。”
李嬷嬷是浣衣局里少有的不坏的嬷嬷,性子首,不欺负人,也不偏袒谁。
原主的记忆里,去年冬天原主手冻得流脓,还是李嬷嬷给了她半盒冻疮膏。
申微岚立刻放下手里的衣裳,对着李嬷嬷福了福身,声音带着点感激的颤音:“谢、谢谢李嬷嬷,我、我洗完这两件就去拿。”
李嬷嬷“嗯”了一声,没再多说,拎着浆好的床单往前院走了。
申微岚看着李嬷嬷的背影,心里松了口气——看来,原主的“软”,不仅能让那些坏人放松警惕,也能让少数心善的人,愿意伸个小援手。
这是好事,宫里的路难走,多一个人愿意给点方便,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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