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蒙蒙亮，栖凤镇还笼罩在一层薄纱似的晨雾里。
肖无痕己经背着他的“枯木”琴，手里小心翼翼地拎着一小坛用仅剩的铜钱换来的、最便宜的浊酒，站在了镇西头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下。
柳枝低垂，沾着露水，西周静悄悄的，只有早起的鸟儿偶尔啁啾一两声。
肖无痕的心跳得有些快，既期待又紧张。
他把酒坛放在树根旁，自己则靠着粗糙的树干坐下，将“枯木”琴平放在膝上，轻轻抚摸着琴身，仿佛在安抚一位老友。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就在肖无痕以为老酒鬼忘了约定，或者只是酒后戏言时，那个拖沓而踉跄的脚步声才由远及近。
老酒鬼依旧是那副邋遢模样，眼屎都没擦干净，打着哈欠，浑身酒气似乎比昨天更浓了，像是刚从酒缸里捞出来。
“嗯……酒带来了？”
他眯着眼，鼻子抽动了两下，精准地定位了树根旁的酒坛。
“带来了！”
肖无痕连忙捧起酒坛递过去。
老酒鬼一把抓过，拍开泥封，仰头就灌了一大口，浑浊的眼睛这才亮了几分，长长吁了口气：“呵，这掺水的马尿……也就勉强润润嗓子。”
话虽这么说，他又接连灌了几口，才用袖子抹了抹嘴，看向肖无痕和他的琴。
“小子，起得倒挺早。”
他打了个酒嗝，围着肖无痕和柳树转了两圈，然后指着柳树说道，“今天的功课很简单。
你就坐在这里，听。”
“听？”
肖无痕一愣，“听什么？”
“听它。”
老酒鬼用脏兮兮的手指点了点歪脖子柳树，“听风怎么穿过它的叶子，听露水怎么从它枝头滑落，听它的树干里，有没有什么声音。
不准弹琴，就这么听，听到太阳升到那棵最高的树梢。”
他随手往东边一指。
肖无痕有些懵。
这算哪门子修行？
但他想起昨天老酒鬼说的“忘掉琴”，便压下疑惑，点了点头：“是，老先生。”
老酒鬼不再理他，自己抱着酒坛，走到不远处一块大青石上，西仰八叉地躺下，不一会儿，鼾声就响了起来，与风声、鸟鸣混在一起。
肖无痕定了定神，依言闭上眼睛，开始“听”。
起初，他只能听到寻常的风声，柳叶的沙沙声，还有老酒鬼的鼾声。
他努力想去捕捉老酒鬼说的“树干里的声音”，但除了寂静，什么也感觉不到。
时间一点点过去，腿坐得有些麻，晨间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衣衫渗进来。
他有些焦躁，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
就在这时，一阵稍强的风吹过，柳枝乱舞，几片带着大量露水的叶子扫过他的脸颊，冰凉一片。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就在这一刻，他忽然发现，柳叶摩擦的声音，并非一成不变的“沙沙”，当风疾时，是密集而清脆的“唰唰”声，当风缓时，是轻柔而绵长的“窸窣”声。
露珠滴落在树下草丛里，是“滴答”一声轻响，而滴落在裸露的树根上，则是更沉闷的“噗”的一声。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不再是努力去“听”，而是放松下来，让自己的感官自然而然地接纳周围的一切。
他听到了泥土下蚯蚓蠕动的细微声响，听到了远处溪流若有若无的潺潺，听到了更远处镇上传来的第一声鸡鸣。
而当他将手掌轻轻贴在老柳树粗糙的树皮上时，屏住呼吸，他似乎……真的听到了一种极其微弱、缓慢而深沉的脉动，像是这棵老树沉睡中的呼吸和心跳。
这种感觉玄而又玄，无法言说。
他没有听到具体的声音，却“感觉”到了柳树的生命。
太阳渐渐升高，阳光透过柳枝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老酒鬼不知何时醒了，正盘腿坐在青石上，一边小口啜着酒，一边静静地看着他。
看到肖无痕脸上那由焦躁转为宁静，又由宁静透出几分恍然的神情时，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
“时辰到了。”
老酒鬼跳下青石，“感觉如何？”
肖无痕睁开眼，眼神清亮了许多，他想了想，认真地说：“好像……听到了一点。
但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就对了！”
老酒鬼一拍大腿，“音律之本，先是‘感’，才是‘音’。
你心里若没有这风声、水声、树的心跳声，弹出来的玩意儿，就是无根的浮萍，骗骗凡夫俗子还行，想触及大道？
门儿都没有！”
他顿了顿，指着“枯木”琴：“从明天起，还是这里。
你可以弹琴，但不准弹任何你知道的曲子。
你就给我弹你今天早上听到的，风声、水声、这老柳树打呼噜的声音！
弹得像不像无所谓，重要的是，你的手指头，要跟你听到的、感觉到的东西，连在一起！”
这功课听起来比光坐着听还要难，还要古怪。
但肖无痕却莫名地兴奋起来，他感觉一扇新奇的大门正在向他打开。
他用力点头：“是！
老先生！”
“嗯，”老酒鬼掂量了一下快见底的酒坛，咂咂嘴，“明天……记得换点烈酒，这掺水的，喝着没劲。”
说完，他又晃悠着走了。
肖无痕看着老酒鬼的背影，又看了看膝上的“枯木”琴，最后目光落在歪脖子柳树上，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困惑、明悟和跃跃欲试的笑容。
他开始觉得，这位老酒鬼，恐怕真是一位了不得的奇人。
而自己的琴道之路，似乎要比想象中，有趣得多，也……艰难得多。
当他背着琴回到镇上时，己是日上三竿。
集市正热闹，王虎气喘吁吁地找到他：“无痕！
你一早上哪去了？
听说张屠户家昨晚丢了一只下蛋的母鸡，正满世界找呢！
可有意思了！”
若是往常，肖无痕肯定要去看热闹。
但今天，他只是笑了笑，说：“虎子，我今早听到柳树打呼噜了，你信吗？”
王虎瞪大了眼，伸手摸他额头：“无痕，你没事吧？
是不是中邪了？
柳树怎么会打呼噜？”
肖无痕哈哈大笑，也不解释，哼着连自己都不明白的、却仿佛带着风与柳叶气息的调子，朝家走去。
在他离开后，那棵歪脖子老柳树，最下方一根垂地的枝条，几片刚刚抽出的嫩绿新叶，在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微微舒展了一下。
仿佛久旱的田地，终于迎来了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甘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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