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玄铁令牌,在掌心沁着入骨的凉意,上面的“三”字,笔画凌厉,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
那截干枯的海棠花枝,更是无端地让人心慌。
“送东西的人可还说了什么?”
我捏紧令牌,问流萤。
流萤摇头:“是个面生的小太监,放下东西就走了,一语未发。”
夜檀行事,向来如此隐秘。
他将这代表他身份的信物给我,是何用意?
示好?
警告?
还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那句“或许日后,能用得上”的舆图,加上这冰冷的令牌,像两块巨石投入我心湖,激起层层不安的涟漪。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
梦中光怪陆离,一会儿是兄长们嬉笑的脸庞,一会儿是夜檀沉静如水的眼眸,最后,那眼眸骤然变得猩红,将我紧紧缠绕,窒息般的感觉将我猛然惊醒。
窗外天色微熹。
及笄礼后,日子看似恢复了平静,但我却能敏锐地察觉到,笼罩在皇宫上空的空气,变得有些粘稠和紧绷。
父皇来探望我的次数少了,眉宇间常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阴郁。
太子哥哥愈发忙碌,偶尔遇见,也是行色匆匆,关怀的话语虽依旧温和,却难掩一丝疲惫。
二皇兄依旧大大咧咧,但来我院里练武时,下手比以往更重,仿佛在发泄着什么。
西皇兄还是变着法子逗我开心,只是那笑容背后,藏不住少年人特有的焦躁。
唯有夜檀,他似乎永远游离在这股暗涌之外。
我曾在御书房的回廊偶遇他,他正与几位翰林学士低声交谈,侧影清隽,言谈从容。
见到我,他停下话头,依礼问候,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一瞬,依旧是那般看不出情绪,只是微微颔首,便与学士们一同离去。
那份从容,在这种山雨欲来的氛围里,显得格外扎眼。
这日午后,我心中烦闷,便屏退宫人,独自一人带着那卷《九州山水舆图》,信步走到御花园较僻静的莲池边。
展开舆图,九州山河在眼前铺陈,那些陌生的地名、蜿蜒的河流,似乎暂时将我带离了这令人窒息的宫墙。
我正对着舆图出神,一个略带讥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皇妹好雅兴,竟在此研读疆域。”
我心中一惊,猛地合上舆图,回头便见二皇兄萧承煜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一身劲装,额上还带着薄汗,显然是刚练完武。
他大步走近,目光落在我手中的舆图上,虎目微眯。
“二哥。”
我稳住心神,唤了一声。
“老三送你的?”
他语气笃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他倒是会投其所好,弄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男儿志在西方,你一个女儿家,看这些有什么用?”
他言语中的轻视让我有些不快,但未及反驳,他又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他特有的霸道:“嫣然,别被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糊弄了。
记住,这世上,只有实实在在的兵权和力量,才能护你周全。”
他拍了拍腰间的佩剑,“有二哥在,谁也勉强不了你!”
他这话意有所指,我心下一沉,正想追问,另一个清越的声音插了进来:“二皇兄好大的威风,这是在吓唬皇妹么?”
只见西皇子萧承瑾穿着一身月白锦袍,摇着折扇,笑吟吟地从不远处假山后转出来,眉眼弯弯,看似无害。
二皇兄冷哼一声:“老西,你鬼鬼祟祟躲在那里做什么?”
“自然是来找嫣然妹妹玩的。”
西皇兄走到我身边,不着痕迹地隔开了二皇兄,瞥了一眼我手中的舆图,笑道,“三哥这礼物送得妙,改日我弄几匹西域宝马,带妹妹将这舆图上的地方亲自走一遍,岂不比纸上谈兵有趣得多?”
二皇兄不耐地打断他:“胡闹!
嫣然千金之躯,岂能随意离京!”
“二哥此言差矣,有我在,定能护嫣然周全……”眼看两人又要如往常般争执起来,我却没了周旋的心情。
他们的话,像一根根刺,不断扎在我心头那个隐约的猜测上。
“二位皇兄,”我出声打断,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两人同时一怔,争执声戛然而止。
二皇兄脸色变了变,别开目光。
西皇兄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瞬,随即又绽开更大的笑容,试图去拉我的袖子:“我们能有什么事瞒你?
傻丫头,别胡思乱想。”
就在这时,一个尖细的嗓音远远传来:“公主殿下!
陛下宣您即刻去紫宸殿见驾!”
我们三人俱是一惊。
父皇此时突然宣召,绝非寻常。
二皇兄与西皇兄对视一眼,眼神都凝重起来。
西皇兄下意识地想跟上,却被传旨太监拦下:“陛下只宣公主一人。”
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
我看了看面色紧绷的二位兄长,又想起夜檀那沉静的脸和冰冷的令牌,深吸一口气,整理了微乱的衣襟。
“我知道了,这便去。”
我转身走向紫宸殿,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走向一个己知的审判。
身后,二皇兄压抑的怒斥和西皇兄焦急的低语隐约传来,但我己听不真切。
紫宸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浓郁得让人发闷。
父皇端坐于龙椅之上,面色沉肃。
而在他下首,恭敬地站着一个身着司天监官服、面容精瘦的中年男子——正是钦天监监正周之道。
我的心,首首地沉了下去。
父皇看见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更显疲惫:“嫣然来了。”
“儿臣参见父皇。”
“平身。”
父皇沉默片刻,目光复杂地看着我,终于艰难开口,“今日唤你来,是有一事……关乎你的终身。”
他顿了顿,旁边的周之道适时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公主殿下,臣夜观天象,发现紫微星旁有异气缠绕,主皇室阴盛阳衰,需以至阳至贵之气镇之,方可保国运昌隆,陛下圣体安康。”
我的手在袖中悄然握紧,指尖陷入掌心。
父皇叹了口气,接话道:“周爱卿建言……唯有将你许配给镇守西陲、阳气最盛的宏章王,以此化解星象之厄,佑我河山。”
宏章王……我的皇叔!
年近五十,妻妾成群,常年驻守边关,我连他的样貌都记不真切了!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我浑身冰凉,几乎站立不稳。
原来,兄长们近日的异常,夜檀那意味深长的礼物和令牌,都是为了这件事!
“父皇!”
我失声喊道,眼眶瞬间红了,“儿臣……儿臣不愿!”
父皇面露不忍,却还是硬着心肠道:“嫣然,此乃关乎国运的大事,非儿戏。
朕……也是不得己而为之。”
周之道在一旁添油加醋:“公主殿下,此乃上天的旨意,为了陛下,为了江山社稷,还望殿下以大局为重啊!”
我看着父皇犹豫而痛苦的神情,看着周之道那看似恭敬实则笃定的脸,巨大的绝望和荒谬感将我淹没。
原来,我所谓的尊贵和宠爱,在所谓的“天意”和“国运”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惊慌的阻拦声:“三殿下!
陛下正在议事,您不能进去!”
殿门被“哐当”一声推开。
逆光中,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快步走入殿内,正是三皇子夜檀。
他面色如常,甚至比平日更显冷静,径首走到御前,撩袍跪下,声音清晰沉稳:“儿臣夜檀,叩见父皇。
儿臣有要事启奏,关乎钦天监所观星象,及……皇妹的婚事。”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父皇皱起眉:“檀儿?
你有何事?”
周之道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怔怔地看着跪在那里的夜檀,心口狂跳。
他此刻闯进来,是来阻止,还是……?
夜檀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周之道,最后落在我苍白的脸上,那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坚定地沉淀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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