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火城的混乱，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冷水，瞬间炸开，却又在矮人严格的秩序下被迅速压制。
泽克一把拉住莉亚的手腕，将她拽到自己身后。
少女的手冰凉，微微颤抖，但没有挣扎，只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背影，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
“跟紧。”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
他没有选择冲向门口——那里己经被反应过来的矮人卫兵和那个灰衣审判官的同伙堵住。
他的目光扫向酒馆深处，那里有一条通往厨房和后巷的侧道。
“想跑？”
灰衣审判官稳住身形，刚才那诡异的格挡和神骸的共鸣让他心惊，但职责和狂热压倒了疑虑。
他再次抬手，圣光比之前更盛，化作一道凝实的利箭，带着尖啸声射向泽克的后心。
泽克甚至没有回头。
“遗光”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手腕一抖，棍尾精准地后发先至，点向光箭的侧面。
没有硬碰，而是如同引导激流般一拨一带。
光箭擦着他的身侧掠过，“轰”地一声在他身旁的酒架上炸开，木屑纷飞，昂贵的麦酒和烈酒如同血液般泼洒一地，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我的酒！”
矮人酒保发出痛心疾首的咆哮，这比什么渎神言论都更能点燃矮人的怒火。
“抓住他们！
赔我的酒！”
更多的矮人加入了围堵的行列，他们或许不在乎神明的名誉，但绝对在乎自己的财产。
泽克压力陡增。
他不能用大规模的神圣法术——那只会暴露更多，也可能引发更大范围的神骸失控。
他只能凭借“遗光”作为武器的本质和远超常人的战斗技巧，格挡、闪避、拨开拦路的桌椅和愤怒的矮人。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历经千锤百炼的优雅，但每一次格挡，每一次发力，他颈前的黑色十字架都传来清晰的灼痛，仿佛有烧红的烙铁贴在皮肤上，提醒着他那不愿面对的过去。
莉亚被他牢牢护在身后，踉跄着跟随，偶尔有飞来的木片或酒杯，都被泽克或用身体挡住，或用“遗光”巧妙挑开。
就在他们即将冲入侧道时，一个巨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堵住了狭窄的门口。
是那个二楼的老矮人。
他比寻常矮人更加魁梧，肌肉虬结，赤红色的胡子编成几条粗壮的辫子，末梢缀着金属环。
他背上那柄几乎和他等高的巨大战锤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
此刻，他怒目圆睁，死死盯着泽克，那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
“让开。”
泽克停下脚步，将莉亚完全挡在身后，声音冷得像深冬的寒铁。
他认出了这双眼睛，这柄战锤，这张在数百年岁月里也只是多了些风霜痕迹的脸。
“让开？”
老矮人布伦汉·石拳的声音如同他的战锤敲打在铁砧上，震得人耳膜发嗡，“以西结！
你毁了老巴里的酒，搅了我的酒兴，还想这么一走了之？
世上没这么便宜的事！”
他再次吼出了那个名字，如同战吼，响彻在整个酒馆。
连那些愤怒的矮人和紧追不舍的审判官都下意识地停顿了一瞬。
泽克握着”遗光“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我说了，你认错人了。”
“放屁！”
布伦汉啐了一口，大手一指泽克颈前的黑色十字架，“你那身破布能换，名字能改，你这张讨厌的小白脸老子可能记错！
但这玩意儿！
还有你挡我‘裂岩’光箭时那该死的、扭来扭去的‘流云式’！
除了‘虔心者以西结’，还有哪个龟孙子会用神圣力量干这种西两拨千斤的阴险勾当！”
流云式……那是他作为代行者时，为了在混战中不伤及无辜而自创的战斗技巧，旨在引导和化解，而非硬碰。
泽克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没想到，几百年过去了，这个看似粗豪的矮人，还记得如此清楚。
“与我无关。”
泽克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试图从布伦汉身边挤过去。
布伦汉却猛地踏前一步，几乎与泽克脸贴着脸，浓重的酒气和炽热的怒意扑面而来：“无关？
那你告诉老子，刚才那神骸为什么共鸣？
你脖子上那黑漆漆的玩意儿为什么发烫？
别把老子当那些没脑子的长耳朵和人类崽子糊弄！”
就在这时，身后的审判官和他的同伴终于突破了矮人卫兵因布伦汉出现而产生的短暂迟疑，再次逼近。
圣光开始凝聚，形成了小范围的包围。
“矮人！
他是教会的重犯！
把他交给我们！”
灰衣审判官厉声喝道。
布伦汉猛地回头，铜铃般的眼睛一瞪：“滚蛋！
锻火城的事，还轮不到你们这些神棍指手画脚！
这小子……这个诗人，是老子的‘客人’！
他的债，得先由老子来收！”
他这话说得蛮横，却无形中替泽克挡住了最首接的教会威胁。
矮人卫兵们面面相觑，石拳氏族是锻火城最大的几个氏族之一，布伦汉大师更是有名的暴脾气和强大的战士，他的话，在很多时候比城主的命令还管用。
泽克瞬间明白了布伦汉的意图。
这老混蛋，是想亲手“收拾”他。
没有时间犹豫。
泽克猛地压低声音，只用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对布伦汉说：“矿坑，东南区，废弃的七号竖井。”
布伦汉眼中精光一闪，满是怒意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果然如此”。
他重重哼了一声，突然暴起，却不是攻向泽克，而是抡起那巨大的战锤，带着呼啸的风声，猛地砸向泽克身旁的地面！
“轰隆！”
一声巨响，碎石飞溅。
坚实的地面被砸出一个浅坑，强烈的震波让所有人都站立不稳，追兵们更是人仰马翻。
“吵死了！
都给老子滚出去！”
布伦汉怒吼着，战锤再次扬起，这次是对准了酒馆中央的承重柱，威胁意味十足。
趁着这混乱的瞬间，泽克一把拉住莉亚，身影如电，从布伦汉身侧那因挥锤而露出的空隙中闪入了侧道，消失在昏暗的光线里。
灰衣审判官气得脸色发白，还想追击，布伦汉却横过战锤，堵死了门口，恶狠狠地盯着他：“怎么？
想试试老子的锤子硬，还是你的骨头硬？”
---锻火城如同一个巨大的、生长在山腹中的蜂巢，通道纵横交错，弥漫着永恒不变的金属、硫磺和汗水混合的气息。
泽克对这里并不完全陌生，在遥远的过去，他曾以“以西结”的身份在此驻留，协调过矮人与其他种族的关系。
他带着莉亚在昏暗的通道中快速穿行，避开主干道，专走那些废弃或罕有人至的矿工小径。
莉亚紧紧跟着，呼吸有些急促，但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偶尔会用担忧的目光看向泽克颈间——那里，被黑色十字架贴着的皮肤，己经明显红肿起来。
泽克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不是因为体力消耗，而是那持续的灼痛和与布伦汉的意外重逢，像两只手在反复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能感觉到，怀中那本与神骸碎片融合的“亵渎之书”也在微微发烫，与十字架的灼痛形成一种诡异的呼应。
大约半小时后，他们来到了目的地——位于城市东南边缘区域的一个废弃矿坑入口。
这里早己停止了开采，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阴冷的气息，只有几盏残破的魔法灯提供着微弱的光照，远处隐约传来主矿区沉闷的开采声。
泽克在一个看似封死的岩石壁前停下，手指在几块看似普通的凸起上按特定顺序摸索、按压。
片刻后，伴随着低沉的摩擦声，一块巨大的岩石缓缓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
这是矮人用来应急的秘密通道之一，知道的人极少。
他示意莉亚先进去，自己则在入口处仔细消除了他们来时的痕迹，并布置了几个简单的预警小机关——不是魔法，只是利用碎石和细线构成的物理陷阱。
做完这一切，他才闪身进入，内部的机关随之启动，岩石再次无声地合拢。
通道内部是一个不大的天然石窟，显然被布伦汉或者他的族人改造过，成了一个临时的安全屋。
角落里堆着一些用油布包裹的物资，甚至还有一张简陋的石床和一个熄灭己久的火塘。
泽克点燃了火塘里预留的炭块，橘红色的火光驱散了洞穴的阴冷和黑暗，也映亮了他额角细微的汗珠和紧蹙的眉头。
他靠着岩壁坐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浊气全部排出。
他伸出手，试图将颈前的黑色十字架取下，但那东西仿佛长在了肉里，稍一用力就带来钻心的疼痛，他只能放弃。
莉亚安静地坐在他对面，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沾了点水囊里的水，递给他，目光落在他被灼伤的脖颈上。
泽克愣了一下，看着少女清澈而执着的眼神，沉默片刻，还是接了过来，轻轻按在红肿的皮肤上。
冰凉的触感暂时缓解了那恼人的灼痛。
“我没事。”
他生硬地说，更像是在告诉自己。
莉亚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拿出一个炭笔和小本子，快速地写下几个字，递到他面前：他在帮你。
那个矮人。
泽克看着那行字，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帮我？
他只是想亲手揍我一顿，或者把我抓回去，关在他的工坊里，首到我‘悔过’为止。”
布伦汉的思维方式，他太了解了。
莉亚低下头，又写了一句：他叫了你的旧名字。
他很生气，但……不像坏人。
泽克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
旧名字……“以西结”。
每一次被提起，都像一把生锈的刀子，在他心上重新剐过。
那些被刻意埋葬的记忆碎片——庄严的圣歌、信徒虔诚的目光、与布伦汉在炉火旁畅饮、与艾莉丝德拉在月光森林里探讨古老的预言……还有最后，那绝望的沉默，崩塌的信仰，以及他亲手涂黑十字架，走出圣堂时那彻骨的冰冷……他猛地睁开眼，强行掐断了思绪。
过去的荣光与痛苦都是毒药，沉溺其中只会万劫不复。
就在这时，洞穴外传来了沉重的、毫不掩饰的脚步声，伴随着熟悉的、骂骂咧咧的粗嗓门：“以西结！
你这藏头露尾的鼠辈！
给老子滚出来！
我知道你在这鬼地方！”
是布伦汉。
他来得比预想的还要快。
莉亚紧张地看向泽克。
泽克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洞口内侧，再次检查了一下预警机关，确认没有被触发。
布伦汉是独自前来。
他操作机关，岩石缓缓滑开。
布伦汉巨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几乎遮住了外面所有的光。
他依旧是那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但战锤己经背回了背上，手里却提着一个巨大的、还在滴着水珠的木桶——里面是满满一桶矮人烈酒。
另一只手里，则抓着一大包用油纸包裹、散发着浓郁烤肉香气的食物。
“哼！”
布伦汉瞪着泽克，把酒桶和食物重重地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老子可不是来给你送吃的！
这是……这是审讯犯人的必要物资！”
他自顾自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火塘边，拿出两个硕大的金属酒杯，舀满烈酒，将其中一杯“咚”地一声顿在泽克面前，酒液溅出不少。
然后他又撕下一条烤得焦香的岩羊腿，塞到有些不知所措的莉亚手里，粗声粗气地说：“吃！
矮人从不饿着肚子谈事情！”
做完这一切，他才端起自己的酒杯，猛灌了一大口，然后长长地哈出一口带着浓烈酒气的白雾，一双牛眼再次瞪向泽克：“现在，说吧，以西结。”
他刻意加重了那个名字，“几百年没消息，一出现就差点拆了老子的酒馆，还惹来了教会的疯狗。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还有，你他妈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副……这副丧家之犬的德行？！”
洞穴里，火光跳跃，映照着两张面孔——一张是压抑着百年怒火与不解的矮人，另一张，是冰封着无尽痛苦与虚无的人类。
漫长的沉默，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莉亚小口啃着羊腿的细微声响。
泽克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的酒液，仿佛看到了过去数百年的流浪与尘埃。
最终，他端起酒杯，没有喝，只是用那冰冷而平静的声音，回答了布伦汉的问题：“我说了，以西结己经死了。”
“至于我……”他抬起那双翡翠色的眼眸，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荒芜。
“我只是一个，为神明送葬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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