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卺酒的辛辣余韵尚在喉间灼烧,那句“同心同德”也还悬在红烛摇曳的空气里,带着未散的硝烟味。
谢绥说完那句话,便不再看她。
他转身,走向寝殿内侧那张宽大的、铺着大红百子千孙被的婚床,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去处理一件寻常公务。
然而,他并未躺下,而是俯身,从床内侧另取了一床锦被和一个软枕。
萧令拂站在原地,看着他抱着被枕,径首走向窗边那张可供小憩的美人榻。
榻上铺着柔软的貂裘,但他还是将锦被随手搁了上去,动作间没有丝毫犹豫或留恋。
“殿下早些安歇。”
他背对着她,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场决定生死、颠覆乾坤的交易只是一场幻梦。
“明日还需入宫谢恩。”
说完,他甚至没有回头,便和衣躺在了那张对于他身形而言略显局促的美人榻上,拉过锦被,连外袍也未褪,只留给萧令拂一个沉默而疏离的背影。
红烛高烧,将他挺拔的轮廓投在窗纱上,带着一种不容靠近的冷硬。
萧令拂看着那个背影,心底最后一丝因烈酒和孤注一掷而泛起的波澜,也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
也好。
本就是交易,何必虚与委蛇。
她走到妆台前,自行拆解头上繁复沉重的钗环。
金簪玉梳一件件取下,放在铺着红绸的台面上,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
墨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垂至腰际,减轻了颈间的重负,却添了几分幽寂。
镜中映出她卸去妆容后更显苍白的脸,以及身后远处,美人榻上那个纹丝不动的身影。
她起身,吹熄了内殿几盏较远的灯烛,只留下床头一对龙凤喜烛,按照规矩,它们需燃至天明。
然后,她走向那张大得有些空旷的婚床。
和衣躺下,拉过那床象征着多子多福、此刻却只觉讽刺的锦被,盖到下颌。
被面上精细的刺绣硌着皮肤,带来细微的不适。
殿内彻底安静下来。
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窗外远远传来的、更夫敲梆的模糊声响,三更了。
鼻尖萦绕着陌生的、属于这间屋子、也属于那个男人的清冷气息,混合着未散尽的合欢香和酒气。
萧令拂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刺绣团花图案。
她没有丝毫睡意。
脑子异常清醒,一遍遍回放着方才与谢绥交锋的每一个瞬间,他眼神的每一次细微变化,语气的每一处顿挫。
他在权衡,在试探,最终选择了合作,但绝非信任。
他们之间,只有利益的锁链,脆弱而危险。
“弑君”……这两个字说出口时,她心中竟奇异地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仿佛长久以来压在心口的巨石,终于被撬开了一道缝隙,透进来的是凛冽的、带着血腥气的风。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飘到一年前,那个春光明媚却寒意刺骨的日子。
镇北侯世子,那个有着朗朗笑容、会笨拙地送她边疆异卉的少年,是如何在她面前,饮下那杯御赐的“抚慰”之酒,是如何在她怀中,一点点冷下去……她猛地闭上眼,指甲更深地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驱散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回忆。
不能想。
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需要力量,需要耐心,需要将这个刚刚缔结的、脆弱的同盟,变成最锋利的武器。
另一侧,美人榻上的谢绥,同样未曾入眠。
他面向窗户,听着身后极其轻微的、属于女子的呼吸声。
那呼吸声努力压抑着,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
萧令拂。
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过往十八年,这位长公主留给朝野的印象,唯有“温婉”、“怯懦”、“深居简出”。
若非今夜亲见,他绝不会相信,那副柔弱皮囊之下,竟藏着如此烈性决绝的灵魂,以及……如此深刻的恨意。
皇帝萧琰,她的亲弟,究竟对她做了什么,让她不惜以身饲虎,也要弑君复仇?
他当然不会全信她的话。
镇北侯世子之死或许是一根导火索,但绝非全部。
宫闱深处,必然还有他未曾触及的隐秘。
这笔交易,风险远超他以往任何一次政治投机。
一旦败露,便是万劫不复。
但诱惑同样巨大。
皇帝近年对他忌惮日深,屡有掣肘,若真能借此机会……那至高无上的权柄,似乎触手可及。
更何况,身边多了一个对皇帝有着切骨仇恨、且身份特殊的“盟友”,许多他不便出手的事情,或许会容易得多。
只是,这把“匕首”,太过锋利,也太过危险。
用得好,可斩敌酋;用不好,亦会伤己。
他需要时间,来确认她的价值,来评估她的可控程度,来布设更周密的棋局。
夜色在寂静中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床头那对龙凤喜烛,烛泪堆叠,火焰渐渐微弱下去,终至“噗”地一声,同时熄灭。
寝殿内陷入一片黑暗。
在光线彻底消失的前一瞬,谢绥似乎察觉到,身后床榻上那道一首紧绷的气息,几不可闻地松了一瞬。
他也在此刻,缓缓合上了眼。
黑暗中,两个各怀鬼胎的人,躺在同一屋檐下,呼吸交织,却隔着一道无形的、比宫墙更厚的屏障。
同盟己成。
但这同舟共济的第一夜,唯有漫长的、互不信任的沉默,与深不见底的算计,在黎明到来前,悄然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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