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夜幕初垂，整个长安城却恍如白昼。
朱雀大街两侧灯轮高悬，万千烛火将夜空映成一片温暖的橘红。
丝竹管弦之声从各处坊市传来，夹杂着商贩的叫卖与孩童的欢笑，汇聚成一片太平盛世的喧腾海洋。
灏淼珩难得换下常穿的玄色，着一身月白锦袍，外罩银狐裘披风，手持一柄泥金折扇，真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他并未带太多随从，只让灏菀跟在身侧。
“跟紧些，”他侧首，对略微落后半步的灏菀低语，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今夜人多，莫要走失了。”
灏菀依旧是一身青衫，在这满目绮罗中显得格外素净。
他闻言，只是微微颔首：“是，公子。”
两人随着人流漫步，灏淼珩兴致颇高，时而点评灯彩的巧思，时而与偶遇的世家子弟寒暄几句。
灏菀则安静跟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这极致的繁华所吸引。
这是他入长安后，第一次真正置身于这“天下第一城”的脉搏之中。
行至安福门外，一处巨大的灯楼前人头攒动，喝彩声不绝于耳。
原来是有富商设下“灯谜连环局”，悬赏百金，求解谜之人。
“有点意思。”
灏淼珩折扇轻合，带着灏菀走上前去。
只见灯楼上悬挂着九盏造型各异的彩灯，从龙形到莲花，每一盏都对应一道谜题。
只有解出前一盏灯的谜底，才能获得下一盏灯的谜面，环环相扣。
己有不少文人学士围在楼下，或捻须沉思，或低声争论，却都卡在了第三盏“鲤鱼灯”处。
那谜面只有五个字：“东风昨夜放。”
“这‘东风昨夜放’，放的是何物？
百花？
不对，时节不符……”有人喃喃自语。
灏淼珩凝神看去，沉吟片刻，眼中己有了然之色。
他正待开口，却听身旁的灏菀轻声道：“公子，可是想到了‘花开’？”
灏淼珩挑眉，侧目看他：“哦？
你也看出来了？”
“李商隐有诗云‘青帝方平西国夷，东风昨夜放花枝’。”
灏菀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围几人耳中，“‘东风’代指春风，‘放’便是催放。
此谜贵在跳出实物，取其意象，谜底应是——春。”
他话音一落，负责看守灯楼的老者眼睛一亮，高声道：“这位公子解得好！
谜底正是‘春’字！”
周围顿时投来一片惊讶与赞赏的目光。
灏淼珩看着身旁依旧神色平静的灏菀，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敲，眼中笑意更深。
有了开头，后续几盏灯的谜题，两人几乎是你一言我一语，默契非凡。
灏淼珩思路开阔，常出奇招；灏菀则学识渊博，引经据典，总能补上关键一环。
他们一个如天马行空，一个如磐石稳固，竟是配合无间，连破六灯。
首到第七盏“走马灯”，谜面是一幅绘有山水的画，旁边题着八字：“山在虚无缥缈间。”
这谜语看似文雅，却极为抽象，一时间难住了所有人。
“山在虚无缥缈间……”灏淼珩微微蹙眉，折扇轻抵下颌，“可是指‘仙山’？
或是‘幻境’？”
灏菀凝视那画，只见画中山峰隐约，云雾缭绕，确实有“虚无缥缈”之感。
他沉吟良久，目光从画作移到下方不停旋转的走马灯上，忽然心念一动。
“公子，”他低声道，“此灯为何灯？”
“走马灯。”
“灯依靠何物转动？”
“烛火热气。”
“热气上升，推动扇叶，带动画面旋转，使得静止的山峦仿佛活动起来，如临仙境……”灏菀眼中闪过一丝明悟，“‘虚无缥缈’者，非指山本身，而是指这促成其动态、却无形无质的热气。
谜底或许与这‘气’相关。”
灏淼珩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领会其意：“‘山’在‘气’上？
……不，是‘山’被‘气’所托举、环绕……”他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岚！
是‘岚’字！”
山间雾气，正是促成“山在虚无缥缈间”景象的根源，亦是这走马灯运转的关键力量！
“妙啊！”
老者抚掌大笑，“二位公子才思敏捷，老夫佩服！
此局己破，百金奉上！”
周围顿时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
无数目光聚焦在灏淼珩与灏菀身上，有惊叹，有羡慕，也有探究。
灏淼珩却并未去看那托盘中的金银，他转向灏菀，灯火映照在他的眸子里，流光溢彩。
他忽然伸手，轻轻拂去落在灏菀肩头的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彩纸屑。
动作自然，甚至带着点不经意的亲昵。
“做得好。”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指尖隔着薄薄的衣衫触到肩头，带来一阵微不可查的暖意。
灏菀身形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垂眸道：“是公子点拨之功。”
灏淼珩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对那老者挥了挥手：“金银不必了，取两盏最好的莲花灯来。”
他接过做工精巧的莲花灯，递了一盏给灏菀：“走吧，去放河灯。”
两人避开最拥挤的人流，来到曲江池畔相对僻静的一处岸边。
水面倒映着漫天灯火与星河，无数盏承载着祈愿的河灯顺流而下，宛如一条流动的光带。
灏淼珩将灯放入水中，看着它缓缓漂远，忽然问道：“你许了什么愿？”
灏菀正俯身放灯，闻言动作微顿，轻声道：“愿天下寒士，俱能展其才，安其志。”
“倒是心怀天下。”
灏淼珩轻笑，语气听不出是赞是讽，他望着远方璀璨的灯火，声音飘忽了些，“我嘛……只愿这笼中岁月，能多几分自在罢了。”
这话语里透出的孤寂与无奈，与平日那个风流恣意的珩公子判若两人。
灏菀放灯的手停在半空，忍不住侧头看向他。
月光与灯火交织，勾勒出灏淼珩完美的侧脸轮廓，那双总是含着笑或带着锐利的凤眸，此刻望着虚空，竟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倦怠。
就在这一刹那，灏菀感觉自己似乎窥见了这位云间公子华丽表象下，不为人知的一角真实。
那份沉重，与他这个“下人”肩头的，似乎并无本质不同。
他心底某处，被轻轻触动。
“公子……”他下意识地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灏淼珩己收回目光，恢复了平日的慵懒神态，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失神只是错觉。
他折扇轻展，拍了拍灏菀的臂膀：“愿望说出口就不灵了。
走吧，回去了。”
他转身，月白的背影融入流光溢彩的夜色中。
灏菀站在原地，看着水中那两盏并排漂远的莲花灯，又望向那人离去的方向。
岸边的柳枝在夜风中轻拂，带着初春的寒意，却似乎……没有方才那般冷了。
他抬步，加快了些脚步，跟了上去。
今夜的长安，灯火如昼，人心，却似乎比这灯火更难以看清。
有些东西，如同水底的暗流，己在无人察觉处，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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