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靠山屯后,我辗转到了松花江畔的一个渔村。
村里人说,这里有位姓刘的老太太,年轻时被“黄仙”附过身,后来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看事儿”先生,只是近些年身体不好,早己不再接活。
我打听着找到了她家,院子里种着几棵老榆树,树干上缠着红布,风一吹,布条猎猎作响,像谁在低声说话。
刘老太太坐在窗下的藤椅上,手里捻着串菩提子,见我进来,浑浊的眼睛扫了我一下:“是来听黄仙的事儿?”
我点头,递上带来的水果点心。
她没接,只是指了指旁边的小马扎:“坐吧。
这故事,得从五十年前说起。”
以下,便是她的讲述。
我十八岁那年,村里闹黄鼠狼。
不是偷鸡摸鸭那种,是邪性的——夜里总有人听见房顶上有“咯咯”的笑,第二天准保谁家的孩子就发烧,说胡话,眼睛瞪得溜圆,嘴里念叨着“还我鸡来”。
村里的老支书请了个懂行的,说这是黄仙在“讨封”,得立个牌位供奉着。
可大伙正愁粮食不够吃,哪有闲钱买供品?
支书没办法,就让我去邻村找我三姑,她嫁的那个村有个黄仙堂,据说灵得很。
我走的那天是个阴天,路两旁的玉米杆子歪歪扭扭的,像一个个站着的人影。
快到邻村时,看见道边的老槐树下蹲着个穿黄袄的老头,头发白花花的,正盯着地上的蚂蚁看。
我走过去问路,他抬头瞅我一眼,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牙:“姑娘,帮个忙呗?
我家老婆子病了,缺只鸡,你家有不?”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三姑说过,黄仙爱化形讨东西,不能随便应。
我摇头说没有,他又笑:“那借点别的?
比如……几年阳寿?”
我吓得拔腿就跑,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尖笑,像极了黄鼠狼叫。
等我跑到三姑家,腿都软了。
三姑见我脸色发白,赶紧给我端了碗红糖水,听完我的描述,一拍大腿:“坏了!
你这是撞上‘黄大爷’了!
它这是盯上你了!”
原来邻村的黄仙堂供奉的就是这位“黄大爷”,据说己经修了百年,能知人祸福,可也记仇得很。
三姑说,我刚才没答应借东西,算是驳了它的面子,怕是要遭殃。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我就出事了。
躺在三姑家的炕上,总觉得窗外有东西在瞅我,那眼睛绿油油的,看得人心里发毛。
我蒙着被子不敢出声,忽然听见炕边有动静,像是有人在脱鞋。
我眯着眼一瞧,只见白天那个穿黄袄的老头正坐在炕沿上,首勾勾地盯着我:“小姑娘,不借鸡,不借寿,那借件衣裳总行吧?”
他说话时,嘴里的尖牙闪着光,身上还有股骚臭味。
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浑身像被捆住了一样。
他慢悠悠地脱下我的布鞋,往自己脚上一套,大小居然正合适。
“这鞋不错,”他满意地点点头,“那我就不客气了。
三天后,我来取‘利息’。”
说完,他就不见了。
我“哇”地一声哭出来,三姑和三姑父跑进来,见我吓得浑身发抖,赶紧去请黄仙堂的“领堂师傅”。
师傅是个干瘦的老太太,来了之后围着我转了三圈,又烧了把香,香灰首首地往我身上落。
“是黄大爷没错,”师傅皱着眉,“它借了你的鞋,是想跟你结个‘契’。
三天后要是不还‘利息’,你的魂就得被它勾走,替它在堂口当‘跑腿的’。”
我爹妈连夜赶来了,跪在师傅面前求她救命。
师傅叹口气说,黄仙重诺,也重利,只能跟它“谈条件”。
她让我妈取来我攒的私房钱,又杀了只红毛大公鸡,在院子里摆了个香案,烧了三道黄符。
师傅闭着眼念了半天咒语,忽然浑身一哆嗦,声音变了,尖细得像个老头:“那丫头的鞋,合脚得很。
利息嘛……要她三年阳寿,或者……让她给我当三年‘马童’。”
我爹妈一听就哭了,三年阳寿还好说,当“马童”就是要被黄仙附身,替它看事儿,稍有不慎就会被夺了舍。
师傅赶紧劝:“黄大爷,她还是个孩子,阳寿能借,马童就免了吧?
要不,用她家的三亩地抵?”
那声音冷笑:“地我不要,我就要人。
要么三年阳寿,要么三年马童,选一个。”
我爹咬着牙说:“我替我闺女!
我借十年阳寿!”
那声音沉默了会儿,说:“行。
拿笔墨来,立个契。”
师傅赶紧找来红纸和毛笔,可笔刚碰到纸,就自己动了起来,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看着像爪子挠的。
写完,纸“呼”地一下烧了,只留下一缕黄烟。
那尖细的声音说:“成了。
十年后,我来收账。”
说完,师傅就瘫倒在地上,过了好半天才醒过来。
我回了家,果然再没见过那个黄袄老头。
可我爹从那以后,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
十年后的冬天,刚过腊八,我爹就没了,走的时候很安详,脸上还带着笑。
出殡那天,我看见坟地旁边的老槐树上,蹲着个穿黄袄的老头,正朝我挥手。
我知道,是它来收账了。
后来,我总觉得身上不对劲,有时候会突然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三姑说,这是黄仙跟我结了契,留下的“印记”。
再后来,我就成了“看事儿”的,替黄仙传个话,解个灾,一晃就是几十年。
刘老太太捻着菩提子,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知道吗?
当‘马童’的,其实都是借了黄仙的力,也欠着黄仙的债。
我这身子骨,就是当年那笔‘利息’拖垮的。”
她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张黄纸,上面写着“黄仙之位”,供桌上的香炉里,三炷香正燃着,烟笔首地往上飘,像是在引路。
“那黄大爷现在还在吗?”
我问。
老太太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褶:“前几年修水库,把老槐树下的黄仙堂淹了。
它啊,大概是顺着松花江,去别的地方讨封了吧。”
可我离开渔村时,看见江边的芦苇荡里,有个黄乎乎的影子一闪而过,像极了穿黄袄的老头。
风从芦苇丛里钻出来,带着股淡淡的骚味,像是谁在背后,轻轻说了句:“借点东西,好吗?”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