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大楼第十七层，东侧走廊尽头的会议室。
窗户被厚重的防窥窗帘遮得严严实实，阻隔了外面渐沉的暮色和整个城市的喧嚣。
空气里弥漫着新打印资料的油墨味、廉价咖啡的焦苦，以及一种无声的、高度紧绷的压抑感。
这里刚刚被划为“特调组”的临时指挥中心。
没有挂牌，权限极高，成员精干，首接向市局一把手负责。
长方形的会议桌旁坐着五个人。
主位上是市局副局长，李振国。
五十多岁，鬓角花白，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上的两份厚厚的档案。
一份封面贴着“毛骨志强（毛骨哥）”的照片，另一份是“赵德明”。
“情况，大家都清楚了。”
李振国开口，声音沙哑，带着熬夜后的疲惫，但目光锐利如鹰，“一周之内，两起。
网络上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天罚’。
放屁！”
他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在密闭空间里回荡。
“这是谋杀！
手段极其诡异、残忍，影响极其恶劣！
上面下了死命令，限期破案，不惜一切代价，消除社会恐慌，揪出这个装神弄鬼的混蛋！”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这位是秦薇，犯罪心理学博士，行为分析专家，刚从部里支援过来。”
李振国指向坐在他左手边的一位年轻女性。
秦薇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穿着合身的黑色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一张清秀但过于冷静的脸。
她几乎没有化妆，眼神平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的古井。
听到介绍，她只是微微颔首，视线快速掠过桌上摊开的现场照片和法医报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这位是雷涛，刑警支队的老兵，经验丰富，以后外勤摸排由他牵头。”
李振国又指向右手边一个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眼神精悍的中年男人。
雷涛抱着胳膊，肌肉线条在衬衫下隐约可见，对着众人点了点头，表情凝重。
另外两人分别是网监的技术骨干和法医中心的负责人。
“小秦，你先说说看法。”
李振国看向秦薇。
秦薇没有立刻回答。
她伸出纤细但稳定的手指，将“毛骨哥”和“赵德明”的现场照片并排放在一起。
一张是焦黑跪地的残骸，背景是商业街的混乱；另一张是西装革履的富豪扭曲地倒在发布会地毯上，周围是惊恐的记者。
“仪式感。”
她的声音清冷，没有起伏，像冰冷的仪器在读数，“两个现场，都具有强烈的、表演性质的仪式感。”
“毛骨志强，跪地，自焚。
公开场合，众目睽睽。
火焰据目击者称呈‘蓝色’，‘无法扑灭’，违反常理。
针对的是他虐待动物的行为，以火刑回应。”
“赵德明，公开新闻发布会，突发‘心肌梗塞’，但伴随自扼喉咙的异常行为，精确的死亡时间三分十秒。
针对的是他的金融欺诈，剥夺他最看重的话语权和形象，让他在试图辩解时窒息而死。”
“凶手在模仿‘审判’。”
秦薇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他不是在简单地杀人，他在执行‘处刑’。
他在迎合，或者说，在引导网络上那种对‘天罚’的呼唤和期待。”
雷涛皱起眉：“模仿审判？
怎么做到的？
法医报告我看了，毛骨志强体内没有任何助燃剂成分，那种燃烧无法用科学解释。
赵德明，尸检确认是急性心梗，但诱发原因不明，自扼行为像是极度惊恐下的癔症，但时机太巧了。
还有那个精确的时间……这就是关键。”
秦薇打断他，“手段超出我们目前的认知。
但这不代表没有方法。
我们需要聚焦于行为本身，而不是陷入对超自然力量的困惑。
凶手是人，不是神。”
她点了点两张照片：“选择目标。
毛骨志强，低社会地位，道德瑕疵明显，网络争议人物。
赵德明，高社会地位，经济犯罪，法律难以制裁。
目标选择跨度很大，但共同点是：都在网络上拥有较高‘恶名’，且都有确凿的、但法律暂时无法彻底惩罚的罪行。”
“凶手的消息来源很大程度依赖于网络舆论。
他可能在关注那些‘恶人榜’之类的讨论。
但他并非全盘接受，他有自己的判断标准——‘罪证确凿’。”
秦薇强调了这个词，“他可能有一定的法律背景，或者极强的正义感——扭曲的正义感。
他认为自己是在替天行道。”
“侧写呢？”
李振国沉声问。
“男性，年龄在22至35岁之间。
智商极高，可能受过良好教育，但对现有社会规则，尤其是司法体系感到失望甚至愤怒。
性格内向，社交圈狭窄，生活中可能存在重大挫折（学业、事业、家庭），导致其心理失衡，产生强烈的无力感，转而寻求这种极端的、可控的‘权力’来获得满足和认同。
他可能独居，拥有大量时间进行网络信息搜集和策划。
居住城市，大概率在本市。
‘审判’需要及时的信息，尤其是赵德明的发布会，他需要准确的时间点。”
秦薇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他可能身体不太好，或者……在使用这种‘能力’时，需要付出某种代价。
这能解释他为何不更频繁地行动。”
雷涛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他是个自以为是法官的疯子，躲在电脑后面，看谁不顺眼就点谁的名？”
“可以这么理解，但绝非普通的疯子。”
秦薇看向电脑屏幕上滚动的网络评论，“他是一个逻辑清晰、计划周密、并且掌握着我们无法理解的手段的‘秩序偏执狂’。
他享受这种扮演上帝的感觉，享受网络上的欢呼。
这对他而言是巨大的精神奖励。”
“网络上的动向是关键。”
网监的同事接口，“我们己经锁定了几十个煽动性最强、积极罗列‘审判名单’的账号，正在进行溯源分析。
凶手很可能混在其中，或者密切关注这些讨论。”
李振国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老雷，你带人，重新梳理两个死者所有的社会关系、行程轨迹、网络活动，寻找任何可能的交叉点或者异常接触。
哪怕是最微小的巧合，也不能放过！”
“技术队，集中精力分析两起事件前后的所有网络流量、通讯记录，尤其是事发地周围的基站数据，寻找可疑信号或模式。
凶手很可能需要远程关注现场。”
“法医，继续深化尸检，寻找任何一丝一毫非常规的痕迹！
我不信真有完美犯罪！”
最后，他看向秦薇：“秦博士，你负责整合所有信息，持续完善凶手侧写，指导调查方向。
我们需要尽快预测他的下一个目标，抢先布控！”
“明白。”
秦薇淡淡应道，目光再次落回那些血腥的照片上，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锐利光芒。
她似乎对这场挑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散会后，会议室只剩下李振国和秦薇。
“秦博士，你怎么看？”
李振国语气沉重，“说实话。”
秦薇沉默片刻，缓缓道：“副局长，我们面对的，可能是一个自认为拥有‘神圣使命’的连环杀手。
他的杀人动机不是仇恨、利益或欲望，而是‘净化’。
这种凶手，通常最难抓捕，因为他们逻辑自洽，行为没有常规模式可循，且极度自信。”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而且，如果网络上关于‘天罚’的狂热持续下去，甚至愈演愈烈……可能会出现模仿犯，或者……激发他进行更大规模、更频繁的‘审判’。”
李振国的脸色更加难看。
“必须尽快阻止他。”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
秦薇没有接话，只是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窗帘的一角，俯瞰着下方灯火璀璨的城市。
那个“审判者”，此刻就隐藏在这片浩瀚的灯海之中。
或许，也正透过某个窗口，傲慢地俯视着他们。
---与此同时，出租屋内。
陈默猛地从浅睡中惊醒，心脏狂跳，又是一阵熟悉的虚弱感袭来。
他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被无数双愤怒的眼睛盯着，梦见那本审判簿突然变成血盆大口，要将他吞噬。
他喘着粗气坐起身，打开台灯。
审判簿安静地躺在床头柜上，封皮漆黑。
他鬼使神差地拿起它，翻开。
之前的两页烙印依旧清晰。
他注意到，赵德明那一页的代价数字，己经变成了-0.1。
罪证几乎彻底确凿，反噬微乎其微了。
这让他感到一丝安慰，但噩梦的余悸仍在。
他走到电脑前，开机。
屏幕上自动弹出了关于赵德明之死的后续新闻和海量讨论。
“天罚”、“审判”之类的词汇随处可见。
他甚至看到了几个热度极高的帖子，正在试图总结“审判”的“规律”，并罗列着更详细的“候选名单”。
其中几个名字后面跟的罪行描述，详细得让他都感到心惊肉跳。
民众的狂热，被彻底点燃了。
这让他感到一种病态的满足，但也带来了更深的不安。
太显眼了。
警方绝不是傻子。
如此诡异的连续死亡事件，他们必然己经成立了专案组。
现在网络上关于“审判”的每一次欢呼，都可能是在向警方提供线索。
他需要更小心，更隐蔽。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候选名单”，手指无意识地在审判簿上摩挲。
下一个，该选谁？
既要满足审判的“正义性”，又要尽可能避开警方可能的监控，还要确保罪证绝对确凿，避免反噬。
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名字上。
这是一个比赵德明隐藏得更深，但也更让他厌恶的目标。
一个利用职权和专业知识，游走在灰色地带，攫取巨额利益，却始终披着光鲜外衣的“伪君子”。
法律拿他几乎毫无办法。
但审判簿可以。
他拿起笔，感受着冰凉的笔杆和体内蠢蠢欲动的、带着虚弱感的欲望。
猫鼠游戏，升级了。
他不知道对手是谁，但他知道，阴影中的猎人，己经出动。
而他，这个手握致命权柄的“审判者”，必须更加狡猾，更加冷酷。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仔细搜集关于下一个目标的一切信息。
笔尖，悬在了空白的纸页之上。
城市另一端的市局大楼十七层，秦薇也在电脑前，调取着海量的数据档案，试图从茫茫人海中，勾勒出那个隐藏的“法官”的轮廓。
无形的线，开始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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