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昌城内,车驾至太极门外。
“停。”
御车内传出指令,仪仗应声而止。
李德海忙趋前躬身:“殿下有何吩咐?”
“太极门乃御道,非本宫可擅用。
劳内相另择他路。”
“禀殿下,奴婢出宫时,万岁特赐口谕,准殿下行御道入宫。
且永明宫经此门最为便捷。
奴婢念及殿下玉体劳顿,故做此安排,竟是思虑不周,奴婢该死。”
李德海姿态谦卑至极,“请殿下责罚。”
“内相忠心为主,何罪之有?”
车帘后传来恒昭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若本宫未记错,经兴庆门或怀厚门,似乎更近长驰宫?
本宫与万岁三年未见,理当先行觐见。”
李德海眼珠微转,迟疑道:“那……便从怀厚门入?”
“内相这是要本宫去替万岁煞一煞林家的威风?”
恒昭轻笑,“也罢,就从怀厚门入。”
李德海恭声称是,却又苦着脸道:“奴婢出宫前,万岁严令不得将病因透露于殿下,可奴婢……实在于心难安。
那林思兴虽被除族,可终究姓林,民间有云‘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皇后娘娘实难重责。
奴婢斗胆,恳请殿下稍加训诫,以慰圣心。”
“本宫知晓了。”
恒昭语气平淡,“只是此人当时未即刻除族,宗正寺竟也未加干涉?”
“万岁……万岁想着还是要顾兖国公一面的。”
恒昭闻言轻哼一声,“万岁宅心仁厚,可兖国公年老,人也跟着糊涂了。”
李德海微微一点头,道了句“殿下英明”就退回至车侧。
帘内,恒昭缓缓睁开眼,目光骤冷,隔着朦胧的花香轻纱盯着李德海微驼的背影,一丝凌厉的杀意自眸底一闪而逝。
素心立刻停下为她按摩的手,无声地沏上一盏新茶。
恒昭接过,浅呷一口,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随氤氲的热气消散于无形。
碧水观内那滩试图毒杀她未果而留下的暗红血迹,仿佛仍在眼前浮动。
尹帝派人下手不成,便转而诈病,诱她回宫再图后计,却不想兖国公那只老狐狸竟敢顺势施压,妄图火中取栗。
如今局面诡谲:尹帝原本只想除去她这个妹妹,现下却不得不暂且留她一命,欲借她这把刀先除林家;兖国公原本只想保拥有林家一半血脉的嫡外孙坐上太子之位,如今竟也横下心,打算先铲除她再逼宫皇帝。
皇后尚且只是夹在父兄与夫君之间左右为难,而她却是真真正正地命悬一线。
罢了,罢了。
不过是再斗一场。
七年前,当她选择将庶兄恒曜推上帝位而非自己踏上那至尊之位时,便早该料到会有今日。
指尖蘸了微凉的茶水,她在紫檀小几上缓缓写下一个“荣”字。
侍立两侧的素心与墨雪目光迅速交汇又分开,一人无声换过茶盏,一人用细棉布巾轻巧抹去。
半副圣人銮驾经怀厚门而入。
恒昭自小窗望见门下跪着一素衣男子,下令暂停。
李德海上前搀扶她下车,素心墨雪紧随其后。
“寿昌长公主驾到!
庶人林思兴,还不上前叩见!”
李德海扬声喝道,威势十足。
恒昭从未见过此人,只见他年约十五六,嘴唇干裂,面色苍白如纸,身形微颤,显是虚弱不堪。
闻得呵斥,林思兴颤巍巍地叩下头去,请安之声倒还算清晰。
恒昭并不叫起,只冷眼细细打量,这一看,却看出几分蹊跷——他那副摇摇欲坠的模样,更像是饥饿所致,而非受了什么严酷刑罚。
真是好一个大家林氏,好一个皇亲林氏!
连表面功夫也不肯做全……恒昭心念电转,己有计较,蹙眉道:“传本宫口谕:林思兴虽己除族,然天子尚未定罪,本朝亦无令平民长跪宫门受罚之先例。
本宫念其终与兖国公同姓,血脉相连,特许林氏暂且接回看管,容后发落。”
此言虽点兖国公,却未明言须由他亲自领人。
恒昭与林家老狐狸都清楚这是敲打,但这道口谕传出,只会显天家仁厚,既全了林家颜面,又示了天家怜下之意。
那林思兴涉世未深,如蒙大赦,忙不迭谢恩,他早己跪得膝盖欲碎,每日偷偷送来的饭食更是粗劣难咽,现下得此恩典,几乎欲对恒昭三拜九叩。
顺利坐上车驾回府的林思兴,仍想不通那日如何醉倒又如何触怒天颜;接到口谕接回儿子的林家人,则琢磨不透这失势三年、形单影只回宫的长公主,何来底气与林家叫板;而洞悉这一切答案的恒昭,无意替这帮姓林的解惑。
她一踏入长驰宫,便觉一股沉沉的死气扑面而来。
进到内殿,浓郁到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一种陈腐的气息汹涌扑来,恒昭眼眶一红,登时泪如雨下。
她哭着向榻上形容枯槁、闭目似昏的尹帝及一旁亲自捧着药碗、面带忧戚的皇后行下礼去,随后便拉着二人的手,说要索李德海的命。
“李德海这杀才阉奴!
竟敢欺瞒于本宫!
向本宫谎报陛下只是微恙小疾!
李德海,你好大的胆子!
合该立即拖出去乱棍打死才是!”
“殿下饶命!
殿下饶命啊!”
李德海面色惊惧,立刻下跪向恒昭叩首求饶,再抬头时己是眼糊泪水,“奴婢、奴婢这是奉皇命所为!
求陛下、娘娘、殿下明鉴!”
“胡说!
还敢狡辩!
分明是你存心欺瞒!”
“奴婢万万不敢!”
“好了……咳……好了,”榻上,尹帝似乎被这番动静惊醒,虚弱地抬起手,轻轻拉了拉恒昭的衣袖,勉力挤出一丝宽和的笑容,气息微弱地说道,“李德海确是奉朕之命。
朕就知道……昭妹若见兄病重至此,必是心急如焚……原想让你多在观中清净片刻,才不准他们早告诉你实情……不想,反惹得昭妹如此伤心动气……陛下……”恒昭哽咽难言。
“昭妹,到了此时,还要如此生分地唤朕么……皇兄!”
恒昭泣不可仰,仿佛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悲恸。
她低着头,接过皇后适时递来的锦帕拭泪时,借着帕子的遮掩,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对着榻上那人暗唾了一声。
自己装装兄妹情深就算了,还非得拉着本宫装——三年未见,皇帝果然还是这么惹人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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