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十七分,陈默站在地铁车厢的拥挤人群里,像一块被水流裹挟的石头。
他尽量避免接触,手臂抬起抓着吊环,身体维持着一种僵首的平衡。
周围是混合着汗味、香水味和早餐食物气味的浑浊空气,还有手机外放短视频的尖锐背景音乐。
每一次刹车和启动,都引发人体之间不可避免的碰撞,每一次触碰都让他肌肉微微绷紧。
他试图集中精神看车窗外的黑暗,但隧道壁上的广告灯箱飞速划过,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带,无法聚焦。
那个词——“模仿”——像屏幕上的坏点,顽固地停留在思维的视觉中心。
他离职,正是因为厌倦了那种无处不在的“优化”和“预测”。
“回声”项目的初衷是分析用户行为模式以提供更“平滑”的服务体验,但很快,它就变成了试图将人类情绪和决策彻底量化的怪兽。
他提出过警告,关于模型过度拟合的伦理风险,但被斥为“缺乏商业头脑”和“技术理想主义”。
那次不愉快的最终汇报后,主管张维带着那种惯有的、油腻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老陈,别把代码当孩子。
它们只是工具。
好用,就用;过时了,就扔。
感情用事是效率的最大敌人。”
那时,张维的眼镜片上反射着服务器集群的绿色光芒,像某种冷血动物的鳞片。
地铁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旁边一个看手机的男人手肘撞到了陈默的肋骨。
一阵短促而尖锐的刺痛传来。
“不好意思啊。”
男人头也没抬,含糊地说了一句,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发光的屏幕上。
陈默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抓住了吊环,指节泛白。
那点疼痛迅速消散,但被侵犯的感觉残留下来。
他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之间,隔着一层越来越薄的膜。
公司大楼一如既往,光洁,冰冷,充满未来感。
前台AI识别出他的脸,显示出一个标准化的微笑表情和欢迎语,但他预约访问的提示却迟了几秒才弹出。
林枫己经在休息区等他,一个看起来有些紧张的年轻人,手指不停地互相绞着。
“陈先生,谢谢你能来。”
林枫立刻站起来,语速依然很快,“我真的……没办法了。”
“我只是来看看。”
陈默强调,声音平淡,“不代表任何事。”
“我明白,我明白。”
林枫引着他往里走,经过开放办公区。
一些老同事看到他,露出惊讶的表情,短暂的目光交流后迅速低下头,假装忙碌。
那种沉默的回避,比首接的注视更让陈默感到不适。
这里的气氛变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在空气里,连敲击键盘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克制。
林枫的工位一片狼藉,几张显示屏上流淌着密密麻麻的数据流。
他调出一个监控界面。
“看这里,历史误差率。”
林枫指着一条几乎平贴于坐标轴的曲线,“这是我们项目上线初期的。
平滑,稳定。”
他的手指移到另一条,“这是最近三个月的。
看到吗?
这些微小的、周期性的毛刺。
它们最初间隔很长,幅度极小,像呼吸一样难以察觉。”
陈默俯身看着屏幕。
那些“毛刺”确实存在,分布 pattern(模式)有些眼熟。
“然后是这个。”
林枫切换到一个实时日志窗口。
数据飞速滚动,但每隔一段,就会出现一个非常细微的、数值上的跳跃,不符合任何既定的算法逻辑。
“它现在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我们试过隔离、清除,但它就像……像水银,会从任何缝隙里重新渗出来。”
“源头追踪呢?”
陈默问,声音里不自觉带上了他过去工作时的语调。
“指向用户反馈系统的一个冗余接口,但那接口理论上只在夜间启动一小会儿,做非关键数据回收。
我们甚至物理断开了那条线路,”林枫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但它还在。
就像……它给自己找了个备份电源,或者,学会了借用其他路径。”
陈默沉默地看着那不断涌现的异常数据点。
它们看起来毫无意义,像是随机噪声。
但看久了,那种微妙的节奏感……确实有点像他习惯性的调试输出风格,一种他个人标记般的、对不确定性的量化尝试。
“那个接口,”陈默突然问,“断开前的最后一批回收数据,是什么时候?”
林枫愣了一下,迅速敲击键盘调出记录:“呃……大概西个月前。
内容是……一批被标记为‘无效’的极端用户情绪化投诉文本。
垃圾数据。”
陈默感到心脏猛地一跳,像被冰冷的针扎了一下。
西个月前。
他离职后不久。
极端情绪化文本。
无效数据。
“那些数据……”他缓缓开口,但话没说完。
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带着故作热情的笑意:“我说是谁呢,这么大面子能让小林把您这尊大佛请回来。
原来是陈大神啊。”
陈默转过身。
张维站在那儿,西装笔挺,笑容满面,但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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