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尽续

我只垂眸恭贺，在每一次宫宴上亲手为他与新人斟满合卺酒。

妹妹命悬一线，而他手握唯一的解药。

直到那日冬猎，沈挽晴的箭误射上向我身后的妹妹。

箭簇穿透肩胛，将妹妹钉死在雪里。

她蜷在我怀中抽搐，七窍流血，却面露庆幸，阿姐，幼鱼死了，你不必再困在这囚笼里了。上

话音未断，我听见萧既明的马蹄声。

我爬过染血的雪地拽住他的靴，陛下，求您……只要有解药，幼鱼还有救。上

他将我踩进雪里，江疏雪，你父亲当年毒杀我母后时，可曾给过他们解药?上

至此，江家除我外的一百零条人命，都成了萧既明脚底的一滩血水。

后来，我烧了未央宫。

却听说萧既明抱着凤凰树下烧焦的女尸，疯魔了。

1

直到天明，贵妃殿内的呻吟声才停息。

我在雪地里跪了整夜，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皇后娘娘……上

内侍压低声音，陛下说了，贵妃娘娘失手杀了江二姑娘后一直郁郁寡欢，只要您能逗她展颜一笑，便允您亲手为二姑娘敛妆入殓。上

我撑着膝盖起身，语气死寂: 臣妾遵旨。上

踏进殿内时，暖香扑面。

沈挽晴正依偎在萧既明怀中。

昨天至今，萧既明对我没有半分安慰，却称赞她骑射精湛。

我早该看清的。

整整五年，萧既明身边的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心从未在我身上停留片刻。

我麻木地执起银壶，萧既明种在我体内的寒毒却突然发作。

我疼得手抖，酒盏倾翻，杏红的酒液泼洒在沈挽晴的金丝绣鞋上。

沈挽晴蹙眉轻呼: 皇后姐姐是不情愿伺候臣妾，故意泼酒撒气吗?上

萧既明眼神瞬间变得冰冷，毋庸置疑道: 舔干净。上

我太熟悉这种神情了。

上一次拒绝给沈挽晴洗脚的下场是，被萧既明装在笼子里浸湖，泡得全身溃烂。

我缓缓屈膝，舌尖触及冰凉的缎面，酒液苦涩如胆汁。

恍惚间，我想起十岁那年父亲握着我的手拉弓，告诫我: 阿雪，弓可折，弦可断，脊骨不能弯。上

可我的脊柱早已一寸寸裂开了。

裂成未央宫前的十道玉阙，道道染着江氏人的血。

胸口疼得撕心裂肺，我呛出一口血。

沈挽晴忽然抬脚碾在我手指上。

装什么?上

当年镇北将军为求你们姐妹活命，可是在陛下胯下爬了九十九圈……上

皇后姐姐不如也爬一次?上

我猛地抬头。

我父亲是誓死抵御蛮族的英雄，岂容她这般羞辱?

我抬手扇了过去。

啪上

沈挽晴的脸偏过去，颊上泛起鲜红的指印。

她眼里迅速凝出水雾，唇畔却是得逞的笑，陛下，好疼……上

江疏雪上

萧既明扼住我的手腕，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别忘了，你妹妹的尸身还停在偏殿。上

若想保她全尸，便按晴儿说的做。上

幼鱼虽是我姨娘所出，却与我格外亲近。

过去我被萧既明鞭打时，她总会义无反顾挡在我身前。

我咬破嘴唇，爬到沈挽晴胯下，掌心肉被掐得血肉模糊。

她顿时笑得花枝乱颤，拍了拍手，来人，将屏风撤下去。上

数十名宗室妇端坐两侧，眼底满是讥诮。

我瞳孔骤缩。

都说这江门嫡女江疏雪一身傲骨，现在看来，不也是个让人肆意践踏的货色?上

毕竟镇北将军当年对先皇后起了歹意，有这样的爹，女儿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上

一字一句犹如利刃插进心脏。

我脸色惨白地看向萧既明。

他却慵懒地搂着沈挽情，俨然一副看戏的样子。

爬到第九十九圈时，萧既明突然踹翻案几。

酒壶砸在我背上，琼浆浸透衣衫。

江疏雪，承认你父亲是毒杀朕母后的凶手，朕就让你妹妹入土为安。上

这么些年了，萧既明反复折磨我，就是为了让我亲口承认父亲的罪行。

可我不信父亲会做那样的事。

不管他如何羞辱，我从不会在这件事上妥协。

我望着他暴怒的眼睛，忽然轻轻笑了。

那江家一百零条性命呢?上

陛下斩我满门时，可曾想过……上

您自己就是双手沾满鲜血的罪人上

2

翌日清晨，内侍用冷水泼醒我，说萧既明召我去马场。

寒风凛冽，我裹紧单薄的衣衫。

远远地，我看见萧既明紧握沈挽晴的手，教她搭弓射箭的巧劲。

萧既明低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惹得她脸颊绯红。

我恍惚看到了从前的我们。

少年时的萧既明会和我一同策马，比试谁能射中百步以外的柳叶。

他让着我故意射偏，我气恼道: 你再胡闹，明日就不给你做点心了。上

萧既明便笑嘻嘻地凑过来亲我，那你亲我一下，我就认真射。上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又迅速退去。

眼前的萧既明已不是当年那个会为我登楼摘星的少年。

他是帝王，他不爱我。

他是把我推进地狱的恶魔。

沈挽晴忽然转头，目光落在我身上，红唇微勾。

陛下，您说臣妾射中江二姑娘那一箭，好不好?上

似是觉得这话不妥，萧既明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可当他看到我时，忽然冷笑一声，伸手将沈挽晴揽进怀里。

爱妃箭术精妙，自然极好。上

一股凉意顿时从脚底窜出。

从始至终，我都高估了自己在萧既明心里的地位。

沈挽晴得意地瞥了我一眼，再次举起弓，箭头直指向我。

那……陛下想不想再看看臣妾的长进?上

我浑身僵硬，血液仿佛凝固。

萧既明淡淡扫了我一眼，眸中毫无波澜。

下月春猎，朕带你去。上

死靶子练不出准头，皇后，不如你帮贵妃练练手?上

弓弦嗡然一响，箭矢穿透我胳膊的瞬间，萧既明神色骤变。

他大抵没想到我竟然没有躲。

血流不止，我却不觉得疼。

或许是早已习惯了寒毒发作时的剧痛。

又或许是幼鱼死后，我本也一心求死。

我倒在地上，湿热的血融化了身下的积雪。

昏迷前，我只听到萧既明的怒吼。

江疏雪，你不是将门之女吗?上

连这一箭都躲不过去，又想跟朕耍什么苦肉计?上

3

咔嚓——上

刺耳的伐木声将我从混沌中拽出。

我挣扎着睁开眼，胳膊的伤已被简单包扎过。

娘娘上

丫鬟红着眼眶扑到榻前，他们、他们在砍凤凰树上

我猛地撑起身子，顾不得伤口崩裂渗血，踉跄着冲到窗前。

未央宫后，那百余棵凤凰树正接连倒下。

一声声巨响震得我胸口钝痛。

沈贵妃昨夜梦魇，钦天监说是这些树阴气太重……上

丫鬟哭着扶住我，他们还要、还要把埋在树下的……上

我浑身发抖。

从前在东宫时，父亲给了我百余株凤凰树的幼苗。

他轻抚我的脑袋，说是江家最耀眼的小凤凰。

这是江家所有人对我的祝福。

现在，凤凰树下埋着江家一百零口人的衣冠冢。

那是我跪了七天七夜求来的恩典——

罪臣上不得入土，只能以衣冠代尸身，埋在未央宫外的树下。

住手上

我嘶吼着冲到殿外，沈挽晴一声，躲到萧既明怀里。

他立刻冷了脸色，别让这疯妇冲撞了贵妃。上

下一刻，侍卫一脚踹在我膝窝，我被迫跪下。

凤凰树倒塌的声音不断回响在耳畔。

陛下上

我重重叩首，积雪染红额前。

江家已无活口，求您给亡魂留最后一丝安宁……上

萧既明一脚踹在我肩上，龙纹靴碾着伤口。

你父亲害我母后没命时，怎么不想想今日?上

远处传来木柴堆放的声响，侍卫们正把刨出来的衣物往火堆里扔。

我拼命挣开束缚，扑进火堆里攥紧故人最后的遗物。

火焰燎伤我的肌肤，萧既明怒斥道: 把皇后架回来上

衣物很快被烧成灰烬，随风散去。

就像江氏被满门抄斩那天，长剑划破喉咙，百余条鲜活的生命消逝于世。

夜里，丫鬟用帕子沾着温水，一点点擦净我手上的血污。

娘娘，您说句话……上

她声音发颤，您别吓奴婢……上

我摇摇头，来到未央宫外。

望着那片七零落的凤凰林，我眼睛已干涩得流不出一滴泪。

萧既明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

江疏雪，只要你认错，朕可以既往不咎。上

我看着焦迹斑驳的地面，忽然笑了。

认错?上

江家这么多条人命都没了，他们又有什么错?上

萧既明神色骤暗，你以为朕不敢杀你?上

我眼神死寂，求之不得。上

好，很好上

萧既明甩开我，拂袖而去。

4

萧既明命我亲自给沈挽晴侍药。

我麻木地端着药碗踏进贵妃殿。

萧既明见我脸色苍白，皱眉道: 你装出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给谁看?上

我没有回答他，把碗递到沈挽晴手里。

喝下药前，沈挽晴忽然朝我露出一个笑。

她无声道: 皇后之位是我的。上

下一刻，她捂着心口倒在萧既明怀里，唇角溢出一丝黑血。

陛下药、药里有毒上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大力狠狠推到墙上。

萧既明掐着我脖子的手青筋暴起。

五年前，他眼睁睁看着母后七窍流血而亡，整个太医院都无力回天。

而母后此前只服用过镇北将军送来的人参汤。

江疏雪，你是不是又要用同样的方法，毒杀朕在意的人?上

我呼吸受阻，艰难开口: 我没下毒……上

陛下……上

沈挽晴虚弱道: 臣妾、臣妾感觉呼吸不上来了……上

萧既明神情骤紧，立刻转身将沈挽晴抱进内殿，传太医上

我跌坐在地，薛公公在我面前打开一卷针袋。

皇后娘娘，得罪了。上

薛公公攥紧我的手，尖锐细长的银针猛地刺进我指甲缝里

我疼得眼前发黑，却拼命咬紧双唇，不溢出一丝惨叫。

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说您什么时候去认错，什么时候结束。上

我双眼通红，死死盯着内殿。

萧既明正搂着沈挽晴温柔安抚，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给我。

从前我为他缝腰带时，哪怕只是被绣花针蹭到一下，他也会无比怜惜地捧着我的指尖亲吻、擦药。

我闭上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这五年，我拼命寻找线索，想让萧既明相信我爹没有毒杀先皇后。

可我错了，错得一塌糊涂。

萧既明只会相信他看到的。

指尖血染红裙裾，直到我昏死过去，也没有向他服软。

次日，我静静躺在榻上，十指血肉模糊。

丫鬟哭着为我上药时，三短一长的骨哨声回响在未央宫前。

这是父亲旧部联络我的暗号

我立刻强忍疼痛离开未央宫，来到无人问津的冷宫。

何叔带来一个老嬷嬷，那是当年伺候先帝的人。

她抹着泪告诉了我先皇后之死的真相。

原来，真正要毒死皇后的人，是先帝。

娘娘，您放心，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他最爱与我亲近，我告诉他当年的真相，他一定会相信的。上

我一个踉跄，险些跌在地面。

我扶着枯井几欲作呕，可什么也吐不出来。

我就知道，江家世代忠君，我父亲更是鼎鼎有名的大将军，他怎会觊觎皇后美色、又毒杀皇后?

我笑起来，笑着笑着便落了泪。

何叔，麻烦你准备一具和我身形相似的尸体。上

5

北夷使者入宫，萧既明召我一起去宫宴。

父亲在世时，率领镇北军节节击退夷族。

可现在，这些北夷人一脸嚣张地来到中原，和萧既明谈条件。

宴席过半，萧既明离开更衣。

沈挽晴来到我身侧，宫女递上一件舞衣。

皇后姐姐，夷族民风开放，他们说想见识见识当年一杆长枪横扫千军的镇北将军，养出的女儿能有多英气。上

我砰地将酒盏放在桌面，刚要反驳，却见她身后的宫女又拿出一杆红缨枪。

那是我父亲的枪

枪上褪色的红穗，是六岁那年我亲手做给父亲的，他从未摘下过。

没想到竟落到了沈挽晴手里

沈挽晴为难道: 姐姐如果不照做，这杆枪怕是保不住了。上

还有你父亲的骨灰，陛下其实都留着，如果你想要回去……最好乖乖听本宫的话。上

我的指尖不自觉掐进了掌心。

我放不下父亲。

轻薄的鲛绡纱在烛火下几乎透明，海棠花纹堪堪遮住几处要害。

纱衣贴上皮肤的瞬间，我浑身战栗。

血腥味弥漫在唇齿间，北夷使臣不怀好意的目光如蛆附骨。

奏乐响起时，我的脚像生了根，动弹不得。

沈挽晴突然掐住我的胳膊，跳啊。上

还是说，你想亲眼看着这杆红缨枪被融成铁水，亲眼看着你父亲的骨灰被倒进茅房?上

纱衣翩飞间，我听见有人嗤笑: 这就是镇北将军的女儿?比窑姐儿还放得开。上

使臣吹口哨的声音像刀子划过耳膜。

我每动一步，都觉得骨头裂了一寸，鲜血淋漓。

宴散后，我神情麻木地在暖阁更衣。

北夷使者突然闯进来。

皇后娘娘的舞，看得人心痒痒。上

他满身酒气靠近，我想要挣扎，却发现浑身使不上力气。

宴上的酒里加了药

萧既明就在隔壁的暖阁休息，我别无他法，拼命朝他呼救: 陛下上

铜镜映出我惨白的脸，推门而入的，是萧既明身旁的内侍。

皇后娘娘，陛下这会儿正跟沈贵妃待着呢。上

他叫你不要大呼小叫，饶人兴致。上

……

我踉跄着回到未央宫，衣裙上还沾着血。

何叔已经送来了与我身形极度相似的尸体。

丫鬟也已经沿着未央宫洒满了热油。

我最后望了一眼颓败的凤凰林，取出火折子。

热油轰然爆炸，烈焰顷刻吞没梁柱。

萧既明餍足地从贵妃榻起身时，殿外传来内侍尖锐的叫喊声。

来人啊，未央宫走水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