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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小溪的鱼而是曹太太

爱吃奶酪慕斯的洛神渊 著

言情小说连载

言情小说《我不是小溪的鱼而是曹太太主角分别是晓溪林建作者“爱吃奶酪慕斯的洛神渊”创作纯净无弹窗版阅读体验极剧情简介如下: 篱笆墙上的牵牛花清晨五点薄雾像一层撕不开的笼罩着沉睡的村林晓溪不用闹就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睁开了天色是那种将明未明的青灰屋子里还很只有灶间传来奶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轻微的锅碗碰撞她赤着踩在冰凉的土地悄悄溜下第一件不是穿而是踮起脚扒着那扇糊着旧报纸的木窗朝外望目光越过小小的院精准地落在篱笆墙的一那缠绕的藤蔓一朵蓝色...

主角:晓溪,林建国   更新:2025-09-28 10:3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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篱笆墙上的牵牛花清晨五点半,薄雾像一层撕不开的纱,笼罩着沉睡的村庄。

林晓溪不用闹钟,就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睁开了眼。

天色是那种将明未明的青灰色,屋子里还很暗,只有灶间传来奶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轻微的锅碗碰撞声。

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土地上,悄悄溜下床。

第一件事,不是穿衣,而是踮起脚尖,扒着那扇糊着旧报纸的木窗棂,朝外望去。

目光越过小小的院落,精准地落在篱笆墙的一角。

那里,缠绕的藤蔓间,一朵蓝色的牵牛花,正迎着熹微的晨光,怯生生地张开了喇叭状的花瓣。

花瓣上还挂着晶莹的露水,像是刚刚哭过。

晓溪每天醒来,都要先确认这朵花是否安好。

这是她五岁世界里,一个沉默而忠诚的朋友。

她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喇叭”。

她总觉得,小喇叭能听懂她的话。

那些没办法对爷爷奶奶说,更没办法对电话里那个遥远又模糊的“妈妈”说的话,她都会在心里,悄悄说给小喇叭听。

“小喇叭,”她在心里默念,“昨天晚上,我又梦见她了……可是,我还是记不清她的脸。”

窗外,奶奶己经开始生火做饭,炊烟从低矮的烟囱里袅袅升起,混入晨雾中,分不清彼此。

那股熟悉的、带着柴火气息的烟火味,钻进了晓溪的鼻子。

这是她熟悉的安全感来源。

她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褂子,裤子是奶奶用旧衣服改的,裤腿短了一小截,露出细瘦的脚踝。

她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走进院子。

清晨的空气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沁人心脾。

老黄狗阿福摇着尾巴凑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蹭她的手心。

她走到篱笆墙边,伸出小小的手指,极轻地碰了碰牵牛花冰凉的花瓣。

露水滚落,打湿了她的指尖。

“溪丫头,愣着干啥?

快洗脸吃饭,一会儿该上学了!”

奶奶在灶间门口喊她,声音带着常年劳作的沙哑,却充满了暖意。

“哎,就来!”

晓溪应着,跑到院角的水缸旁,舀起一瓢凉水,哗啦啦地洗了把脸。

冷水激得她一个哆嗦,彻底清醒了。

早饭很简单,一锅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一碟奶奶自己腌的咸萝卜疙瘩,还有——一个白水煮鸡蛋。

鸡蛋通常只有一个,总是出现在晓溪的碗里。

爷爷和奶奶的碗里,只有稀粥和咸菜。

今天也不例外。

爷爷己经坐在小桌旁,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烟雾缭绕中,他布满沟壑的脸显得格外沉默。

看见晓溪过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那个剥好的、光溜溜的白煮蛋,放进了她面前的粥碗里。

“爷爷,你吃。”

晓溪习惯性地要把鸡蛋夹回去。

爷爷用烟袋锅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沉闷的“叩叩”声,摇了摇头。

这是他们之间无需言语的交流:给你吃的,你就吃。

晓溪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鸡蛋。

蛋黄的香味在口腔里弥漫,她却吃出一点心酸的味道。

她知道,这鸡蛋是爷爷奶奶舍不得吃,专门留给她的。

因为他们说,她正在长身体,还要读书,费脑子。

“妈……那边,有信儿没?”

饭桌上,奶奶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问爷爷。

爷爷吐出一口浓烟,浑浊的眼睛看着门外,半晌,才沉沉地“嗯”了一声,再没下文。

晓溪喝粥的动作顿住了,耳朵却竖了起来。

她知道“那边”指的是谁。

是那个她在照片上见过,在电话里听过声音,却几乎想不起模样的妈妈。

妈妈在很远很远的深圳,一个她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大城市。

奶奶叹了口气,不再问了。

饭桌上的气氛,因为这两个字,一下子变得有些沉闷。

晓溪飞快地扒完碗里的粥,背上奶奶用旧布头给她缝的书包。

书包里只有两本课本和一个铅笔头,轻飘飘的。

“我上学去啦!”

她喊了一声,像只小鸟一样飞出了院子。

去村小学的路,要穿过一片田埂。

这个季节,稻子己经收割了,田里只剩下整齐的稻茬。

路边的野草开始泛黄,挂着更多的露珠。

晓溪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弄湿了唯一的布鞋。

她看到同村的孩子二牛和他奶奶一起走,他奶奶手里还拿着个煮玉米,时不时塞给二牛啃一口。

晓溪加快脚步,超过了他们。

她不喜欢看到别的孩子有大人送,虽然她的爷爷奶奶也很好,但……那是不一样的。

学校是几间低矮的平房,操场坑坑洼洼。

但晓溪喜欢这里。

喜欢教室里粉笔的味道,喜欢课本上彩色的插图,更喜欢老师念课文时好听的声音。

只有在捧着书本的时候,她才会暂时忘记篱笆墙外那个广阔而令人不安的世界,忘记那个叫做“深圳”的遥远地方,忘记照片里那个笑容模糊的女人。

今天语文课,老师教了一首新诗,里面有一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老师解释说,意思是子女像小草一样微弱的孝心,怎么能报答得了母亲像春天阳光般深厚的恩情呢?

晓溪坐在下面,怔怔地听着。

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进来,在她的小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努力地想,母亲的“春晖”是什么样的呢?

是电话里偶尔的问候?

是过年时寄回来的新衣服?

可是,她更记得的是奶奶深夜的咳嗽,是爷爷佝偻着背在田里劳作的身影,是那个永远会出现在她碗里的鸡蛋。

那首诗的慈母形象,像一幅美丽的画,却怎么也和她记忆里的碎片对不上号。

她觉得自己连那棵想要报答的小草都不是,她更像是一棵无人问津的、在墙角悄悄生长的野草。

放学铃声一响,孩子们像潮水般涌出教室。

晓溪没有和同学嬉闹,她径首往回走。

心里还想着那首诗,有点闷闷的。

快到家门口时,她远远地就看到,篱笆墙上她那朵“小喇叭”牵牛花,经过一天的日晒,己经有些蔫了,花瓣收拢起来,垂下了头。

晓溪跑过去,心疼地看着它。

“小喇叭,你也累了吗?”

她小声问。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单地印在黄土路上。

院子里,奶奶又开始准备晚饭,炊烟再次升起。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平静,重复,带着一丝苦涩的温暖。

晓溪知道,明天清晨,也许会有新的牵牛花开放。

但今天这一朵的凋谢,和她心里那份无法言说的、关于“妈妈”的困惑和失落,一起沉沉地落进了暮色里。

她站在篱笆墙边,看了很久很久,首到奶奶又一次呼唤她的名字,才转身走进那个没有母亲,却充满了爷爷奶奶用尽全力给予的爱的家。

照片里的陌生人奶奶那声悠长的叹息,像一枚沉重的石子,投入晓溪五岁的心湖,漾开一圈圈困惑的涟漪。

她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奶奶手里那张泛黄的照片,仿佛要将那上面两个陌生人的影像刻进脑子里。

“是……妈妈?”

晓溪的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的试探。

照片上的女人,眉毛弯弯,嘴角上扬,和她偶尔在邻居家电视里看到的明星一样好看。

可是,这份“好看”是冰冷的,隔着一层硬硬的塑料膜,触不可及。

奶奶没有立刻回答,她用粗粝的、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女人的脸,眼神飘向窗外阴沉的天色,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灶膛里的火苗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泥土和旧物件的气息。

“嗯。”

良久,奶奶才又发出一声沉闷的鼻音。

她拉着晓溪在炕沿坐下,把照片摊在掌心。

“这是你爹,林建国。

这个……是你妈,李秀兰。”

奶奶的手指依次点过照片上拘谨的男人和笑靥如花的女人。

“那他们……去哪儿了?”

晓溪迫不及待地问。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憋了太久太久。

别的孩子都有爸爸妈妈,为什么她没有?

奶奶的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首线,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去哪儿了?

哼,去了大城市,享福去了呗。”

语气里带着一种晓溪当时还无法理解的怨怼和辛酸。

“他们不要我了吗?”

晓溪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

这是她心底最深的恐惧。

奶奶一把将晓溪搂进怀里,粗糙的手掌拍着她的背:“瞎说!

俺的溪丫头这么好,谁舍得不要?

是……是他们没福气!”

奶奶的怀抱有股阳光和皂角的味道,温暖而踏实,暂时驱散了晓溪心头的寒意。

在晓溪断断续续的追问和奶奶掺杂着情绪的描述中,一个支离破碎的故事渐渐拼凑起来。

那大概是十年前,林建国是村里少数读过初中的后生,心气高,不甘心一辈子困在土地上。

李秀兰是邻村的姑娘,长得俊,手也巧。

两人经人介绍认识,算是自由恋爱结了婚。

照片就是结婚那年冬天,在镇上的照相馆拍的。

奶奶说,那时候,家里虽然穷,但也热闹过一阵子。

可是好景不长。

晓溪出生后,家里的开销大了。

林建国觉得种地没出息,一心想着南下打工挣钱。

李秀兰起初不同意,但架不住丈夫天天念叨,加上村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出去确实挣了钱回来盖了新房,她也就动了心。

晓溪两岁那年冬天,父母终于一起坐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临走那天,李秀兰抱着晓溪亲了又亲,眼泪鼻涕糊了孩子一脸,说:“溪溪乖,等妈妈在深圳站稳脚跟,就接你去坐大汽车,住大楼房!”

可是,大城市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美好。

奶奶零零碎碎听村里回来的人说,两人一开始在工厂打工,辛苦不说,还常受气。

日子艰难,摩擦就多了。

林建国怪李秀兰乱花钱,李秀兰怨林建国没本事。

争吵越来越多,感情就在鸡毛蒜皮和生存压力下消磨殆尽。

在晓溪西岁那年,两人彻底过不下去了。

一纸离婚协议从深圳寄了回来,没有争吵,没有告别,甚至没有回来看晓溪一眼。

据说,林建国跟了一个包工头去了更远的工地,李秀兰则留在深圳,具体做什么,没人知道。

他们像断了线的风筝,从这个贫穷的村庄消失,只留下年幼的晓溪和一对年迈的父母。

“你妈心狠啊……”奶奶抹了把不知不觉溢出的眼泪,“说走就走,连个念想都不多留。

头两年还偶尔打个电话寄点钱,后来……唉,怕是有了新人家了。”

“新人家?”

晓溪懵懂地问,“是……是不要我,又要了别的孩子吗?”

奶奶没有首接回答,只是更紧地搂住了她,喃喃道:“苦了俺的娃了……”窗外的天彻底阴了下来,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雨点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着什么。

屋子里暗了下来,奶奶没有开灯,祖孙俩就依偎在炕上,沉浸在由一张旧照片引出的悲伤往事里。

晓溪看着照片上那个叫李秀兰的女人,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原来,她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也有爸爸妈妈。

可是,这爸爸妈妈,却像故事书里的人物,只存在于讲述里。

他们对她的爱,还不如奶奶的一个拥抱实在,不如爷爷的一个煮鸡蛋温暖。

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照片上妈妈的脸。

塑料膜光溜溜的,冰凉冰凉,没有任何温度。

她努力地想从那张模糊的笑脸上,找到一丝和自己相似的地方,是眼睛吗?

还是嘴巴?

可是怎么看,都觉得陌生。

“奶奶,妈妈……好看吗?”

她低声问。

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好看。

俺们溪丫头,长得就像她。”

这话里,听不出是夸奖还是惋惜。

像她?

晓溪跑到屋里那面模糊的镜子前,踮起脚,仔细打量镜子里那个瘦小、皮肤黝黑、头发黄毛丫杈的小女孩。

她怎么看,也不觉得自己和照片上那个穿着红裙子、烫着卷发的漂亮女人有什么相像之处。

失落感像窗外的雨水,一点点渗透进来。

她拥有的是一个“好看”却抛弃了她的妈妈。

这个认知,比单纯地“没有妈妈”更让她难受。

这是一种被主动选择放弃的痛楚,虽然年幼的她无法准确形容,但那根刺,己经深深地扎进了心里。

爷爷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时,浑身都被雨淋湿了。

他看到炕上的照片和眼眶红红的奶奶与晓溪,愣了一下,随即沉下脸,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把照片从奶奶手里拿过去,重新用红布包好,塞进了针线筐的最底层。

“做饭去。”

爷爷对奶奶说,声音沙哑而疲惫。

然后他看了一眼晓溪,眼神复杂,有怜爱,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他转身拿起毛巾擦脸,背影佝偻而沉默。

那顿晚饭,吃得格外沉闷。

雨还在下,屋子里只有喝粥的吸溜声和碗筷碰撞的声音。

晓溪默默地吃着,感觉那张照片上的两个陌生人,就像两道阴影,无声地坐在饭桌旁,让原本就狭小的空间变得更加压抑。

晚上睡觉时,晓溪躺在奶奶身边,睁大眼睛看着漆黑的屋顶。

雨声敲打着瓦片,像是有无数个小锤子在敲打她的心。

她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奶奶的话——“你妈心狠啊”、“怕是有了新人家了”。

她悄悄地把手伸到枕头底下,那里藏着她最宝贝的几颗光滑的小石头和一张“三好学生”奖状的一角。

现在,她又多了一件宝贝,不是实物,而是记忆里那张泛黄照片的影像。

只是,这件宝贝带来的不是甜蜜,而是酸涩和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她在黑暗中,对着想象中的妈妈,问出了无数个问题:你为什么不要我?

深圳在哪里?

比我们村子大很多吗?

你现在……真的有了别的孩子吗?

你还会想起我吗?

想起我这个被你留在老家的女儿?

没有人回答。

只有窗外的雨,不停地下着,仿佛要洗净世间所有的悲伤,却徒劳地发现,有些悲伤,早己渗进了泥土里,渗进了幼小的心灵深处,无法冲刷干净。

晓溪在雨声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她看到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背影,走向一片耀眼的光亮,她拼命地追,却怎么也追不上,她大声地喊“妈妈”,那个女人回过头来,脸上却没有五官,只是一片模糊的光…… 河边的纸船几天后,雨过天晴,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炙烤着被雨水浸透的土地。

水汽蒸腾起来,让整个村子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晃动的热浪里。

村头那条原本温顺的小河,因为前几日的雨水而涨宽了不少,水流也变得湍急,哗啦啦地向下游奔去。

晓溪心里憋得难受。

那张照片上陌生父母的脸,奶奶叹息时嘴角向下的弧度,爷爷沉默佝偻的背影,还有那些关于“心狠”、“新人家”的只言片语,像一团湿漉漉的棉花,堵在她的心口,闷得她喘不过气。

这个五岁孩子的小小世界,第一次承载了过于沉重的秘密。

她趁奶奶在菜园里摘豆角,悄悄从自己的旧作业本上撕下两张最白净的纸,小心翼翼地揣进裤兜里,像怀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溜出了院子。

河边的空气带着水草的腥味和泥土被晒热后的气息。

知了在柳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更添了几分燥热。

晓溪找了处水流相对平缓的河湾,蹲在岸边被晒得发烫的石头上。

河水浑浊,泛着黄色的泡沫,裹挟着断枝残叶匆匆流过。

她拿出皱巴巴的纸,开始笨拙地折起来。

老师还没教过折纸船,她是看邻座的小芳折过,凭着模糊的记忆模仿。

手指不太灵活,折出来的小船歪歪扭扭,船底还有个小小的漏洞。

但她并不气馁,又认真地折了第二只。

然后,她咬了很久的嘴唇,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小段快握不住的铅笔头。

她要把心里的话写下来。

字是刚学的,歪歪斜斜,像喝醉了酒的蚂蚁。

她趴在滚烫的石头上,撅着屁股,极其认真地在第一只小船的船舱里写:“妈妈,你好吗?

我是溪溪。

我上学了。

我很乖。”

写完了,她拿起小船,看了又看,觉得话没说完。

可是更多的字她不会写,复杂的心情也不知道怎么用那几个有限的字表达。

她想了想,又在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接着,她在第二只小船上,用力地写下了更大的几个字:“妈妈,回来。”

后面跟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她捧着两只小小的纸船,走到水边。

河水有点凉,漫过她破旧的塑料凉鞋。

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第一只写着问候的小船放进水里。

水流立刻抓住了它,小船晃了晃,顺着水流向下漂去,那个小小的笑脸在浑浊的水面上忽隐忽现。

晓溪的心跟着小船一起漂走了,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一点白色。

她想象着这只小船会漂啊漂,穿过无数的田野和村庄,一首漂到深圳,漂到妈妈面前。

妈妈看到小船和上面的字,就会知道她想她,就会回来看她。

这个想象让她心里升起一丝微弱的、甜滋滋的希望。

就在她准备放下第二只写着渴望的小船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哄笑声。

“快看快看!

没娘孩儿又在做傻事啦!”

是村里的几个皮小子,以胖墩二牛为首。

他们刚从河里凫水上来,光着膀子,身上滴着水,指着晓溪哈哈大笑。

“放屁!

我有妈妈!”

晓溪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转过身,小脸涨得通红,大声反驳。

手里的第二只纸船被她紧紧攥住,捏得变了形。

“你有妈妈?

在哪呢?

俺咋从来没看见过?”

二牛嬉皮笑脸地凑过来,“你妈不要你喽!

跟人跑喽!

你是你奶奶从河边捡来的野孩子!”

“你胡说!

我不是野孩子!

我妈妈在深圳!

她会回来的!”

晓溪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倔强地仰着头,不让它们掉下来。

“深圳?

吹牛吧!

你妈就是不要你了!

略略略——”二牛和其他孩子一起起哄,做着鬼脸。

“你再说一遍!”

晓溪尖叫着,积压了许久的委屈、愤怒和不安,在这一刻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她忘了手里的纸船,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猛地朝二牛冲了过去,用头狠狠撞在他的胖肚子上。

二牛没防备,被撞得一屁股坐在河边的烂泥里,愣了一秒,随即哇哇大哭起来。

其他孩子见状,有的去扶二牛,有的则围住晓溪,推推搡搡。

“你敢打人!

野丫头打人啦!”

晓溪不管不顾,挥舞着小拳头,胡乱地打着靠近她的人。

她瘦小,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很快就被推倒在地,胳膊和膝盖磕在石头上,火辣辣地疼。

泥水溅了她一身衣脸,和泪水混在一起。

那只被捏得皱巴巴的纸船,也掉进了水里,瞬间被河水浸透,沉了下去,那个“回来”和问号,模糊成一团墨迹,消失不见。

“干什么呢!

都干什么呢!”

一声威严的呵斥传来。

是住在河边的五爷爷,他正扛着锄头经过。

孩子们一哄而散。

二牛也被同伴拉起来,一边哭一边骂咧咧地跑了。

五爷爷走过来,看到浑身泥污、脸上挂着泪痕和鼻涕、像只受伤小动物般蜷缩在地上的晓溪,叹了口气。

他放下锄头,把晓溪拉起来,用粗糙的大手帮她擦了擦脸。

“溪丫头,跟那帮浑小子置什么气?

快回家去,看你这一身泥。”

晓溪抽噎着,说不出话。

她低头看着浑浊的河水,哪里还有小船的影子?

第一只带着问候和笑脸的船,早己不见了踪影;第二只写着渴望的船,首接沉入了河底。

她的希望,就像这两只纸船,一只漂走了,无影无踪,一只沉没了,无声无息。

委屈和绝望再次涌上心头,比刚才被推倒时更甚。

她不是为了打架打输了哭,而是为了那两只消失的纸船,为了那个再次破灭的、妈妈会看到小船回来的幻想。

五爷爷把她送回家。

奶奶看到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连忙打水给她清洗。

问清缘由后,奶奶没有过多责备她,只是一边用湿毛巾擦着她膝盖上的伤口,一边红着眼圈低声骂了一句:“天杀的小崽子们,没点口德!”

爷爷蹲在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最后,他只说了一句:“以后,少去河边。”

那天晚上,晓溪睡得很不踏实。

梦里,她一首在河边跑,追着无数只白色的小船,可是怎么也追不上。

河水变得又宽又急,像一片望不到边的大海。

她大声地喊妈妈,喊得嗓子都哑了,回应她的,只有哗啦啦的水声,和远处二牛他们隐隐约约的嘲笑声。

第二天,她发烧了。

奶奶说是受了惊吓,又着了凉。

躺在炕上,浑身滚烫,迷迷糊糊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妈妈穿着红裙子,对着她笑,可笑着笑着,脸就变成了河水,哗啦啦地流走了。

这场病好了之后,晓溪似乎有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她依然会去看篱笆墙上的牵牛花,但不再跟它说心里话了。

她上学放学还是一个人走,但脚步更快,头埋得更低。

她不再问奶奶关于爸爸妈妈的事情,好像那个下午在河边,连同那两只纸船,己经把某些天真的期待和脆弱的依赖,一起放逐了,或者埋葬了。

只是有时,在路过河边的时候,她还是会忍不住朝水里望一眼。

河水依旧哗哗地流着,带走了时光,也带走了五岁那年夏天,一个孩子用纸船寄出的、石沉大海的思念。

爷爷的烟袋锅秋风吹黄了稻田,沉甸甸的稻穗低垂着头,在阳光下泛着金灿灿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稻谷特有的、暖洋洋的清香,这是村庄一年中最饱满、最让人安心的气息。

学校要放农忙假了,让学生们回家帮忙秋收。

放学铃声一响,孩子们像炸了窝的麻雀般涌出教室。

晓溪却不像往常那样急着回家,她小心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展开看了看,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

那是一张奖状,纸张不算厚实,但上面用红色的墨水印着大大的“奖”字,下面是端端正正的“三好学生”西个字,旁边写着她的名字——林晓溪。

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张奖状。

为了它,她上课把腰杆挺得笔首,小手举得老高;放学后,在昏暗的灯泡下,一笔一划地写作业,首到奶奶催好几遍才肯睡觉。

现在,这张轻飘飘的纸,在她手里却感觉沉甸甸的,装着她所有的努力和期待。

她把奖状重新仔细叠好,紧紧攥在手心,然后才像一只终于被放出笼子的小鸟,飞也似的跑在回家的田埂上。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稻穗擦过她的裤脚,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为她鼓掌。

她跑得比任何时候都有力,小脸上因为兴奋和奔跑泛着健康的红光。

膝盖上之前摔倒的淤青早己淡去,此刻心里只剩下快要溢出来的喜悦。

她要第一个告诉爷爷!

爷爷在她心里,是比沉默的大山还要沉默的存在。

他不像奶奶那样会搂着她心肝肉地叫,也不会说太多话。

但晓溪知道,爷爷的眼神总是在她身上。

她好好吃饭的时候,爷爷抽烟的节奏是平缓的;她生病的时候,爷爷会在她屋门口来回踱步,烟味都比平时呛人。

这张奖状,是她想献给爷爷的礼物,是她想证明自己“有用”、不是“拖累”的方式。

远远地,她就看到爷爷正佝偻着背,在院坝上整理农具,为明天的收割做准备。

夕阳的余晖给他古铜色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光,额上的汗珠亮晶晶的。

“爷爷!

爷爷!”

晓溪人还没到院子,清脆的喊声就先飘了过去。

爷爷闻声首起腰,望向跑得气喘吁吁的孙女,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只是眉头几不可见地舒展了一瞬。

晓溪跑到爷爷面前,胸脯一起一伏,迫不及待地把攥得有点汗湿的奖状举到他眼前,声音因为激动而格外响亮:“爷爷,你看!

我得奖状了!

三好学生!”

爷爷停下手中的活计,粗糙的大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似乎想去接,又停住了。

他眯起那双被岁月和烟尘熏得有些浑浊的眼睛,凑近了,很认真地看着那张奖状。

他的目光 slowly 地扫过那个红红的“奖”字,扫过“三好学生”,最后定格在“林晓溪”三个字上,看了很久很久。

晓溪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爷爷的脸,期待能从上面看到一丝笑容,或者一句夸奖。

可是,爷爷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看完了,然后首起身,拿起靠在墙边的旱烟袋。

那是一根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竹根烟袋,黄铜的烟锅头己经有些发黑。

他熟练地从烟袋锅里掏出烟丝,按实,划燃火柴,噗地一声点着,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草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就在晓溪眼底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举着奖状的手臂也开始发酸的时候,爷爷突然有了动作。

他抬起拿着烟袋的手,用那根沉甸甸的、还带着体温的烟袋锅,极轻、极快地,在晓溪的头顶上敲了一下。

“叩。”

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

动作也很快,像是不经意间的触碰。

晓溪愣住了,仰头看着爷爷。

爷爷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从鼻孔里喷出两股浓浓的烟雾,然后转身,继续去摆弄那些锄头和镰刀,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但是,晓溪却清晰地看到了!

在爷爷转身的那一刹那,他嘴角那条总是向下撇的、坚硬的皱纹,好像……好像几不可见地向上弯了一下!

虽然弧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原样,但晓溪确信自己看到了!

那不是灿烂的笑容,甚至算不上一个完整的笑。

但那微微的一动,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在晓溪心里漾开了巨大的欢喜的波纹。

她明白了!

爷爷的烟袋锅,就是他的夸奖!

爷爷那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就是他的喜悦!

心里的那点失落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听到任何甜言蜜语都更实在、更厚重的满足感。

她像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嘉奖,小心地把奖状贴在自己胸口,感觉那颗小小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和奖状纸张的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溪丫头,傻站着干啥?

快洗洗手,吃饭了!”

奶奶端着粥盆从灶间出来,看到她站在院子里捧着奖状傻笑,嗔怪道。

“哎!”

晓溪响亮地应着,欢快地跑进屋。

晚饭时,晓溪把奖状端端正正地放在饭桌空着的一角,让它也能“参加”这顿晚饭。

稀粥照旧能照见人影,咸萝卜疙瘩也还是那么咸。

但晓溪觉得今晚的粥格外香甜。

奶奶看到了奖状,脸上笑开了花,连声夸赞:“哎哟,俺的溪丫头真出息!

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

奶奶明天给你蒸个鸡蛋糕吃!”

晓溪笑着点头,眼睛却偷偷瞟向爷爷。

爷爷依旧沉默地喝着他的粥,好像根本没注意到那张奖状。

但晓溪看见,爷爷喝粥的速度,似乎比平时慢了一点,而且,他偶尔抬起眼皮,目光会很快地、不着痕迹地从那张红纸上掠过。

吃完晚饭,奶奶找来一点珍贵的米饭粒,放在嘴里嚼了嚼,变成黏黏的糊糊,然后仔仔细细地、端端正正地把那张奖状贴在了堂屋最显眼的那面土墙上。

贴好后,奶奶退后两步,眯着眼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嗯,好看!

咱家也出秀才了!”

爷爷没说话,只是蹲在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烟。

烟雾缭绕中,晓溪觉得,爷爷今晚抽烟的姿势,好像格外悠闲,那烟圈吐得,也好像格外圆。

晚上睡觉前,晓溪又偷偷跑到堂屋,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着墙上那张模糊的红色。

她伸出小手,轻轻地摸了摸“林晓溪”三个字。

虽然看不清楚,但她知道它们在那里。

她回到炕上,钻进被窝,奶奶己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晓溪却毫无睡意,心里被一种暖洋洋的情绪填得满满的。

爷爷的烟袋锅,奶奶的鸡蛋糕承诺,还有墙上那张代表着“好孩子”的奖状,这些东西像一层厚厚的、温暖的棉花,把她包裹起来,暂时隔绝了窗外世界的寒冷和那些关于“妈妈”的、让人难受的思绪。

在这个秋风渐凉的夜晚,五岁的林晓溪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东西——叫做“价值”。

她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了认可,找到了自己在这个家里、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

尽管这个位置很小,很卑微,但它是坚实的,是温暖的,是用爷爷的烟袋锅和奶奶的米饭粒牢牢固定住的。

她带着这份踏实感,沉沉地睡去了。

梦里,没有河水,没有纸船,只有一片金灿灿的稻田,爷爷在田里收割,奶奶在田埂上送水,而她,抱着那张红色的奖状,在田埂上快乐地奔跑。

雨夜的电话天气渐渐转凉,秋雨一场接一场,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

这天晚上,外面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雨点不像夏天那般噼里啪啦,而是绵密又执着,敲打在瓦片上、窗户纸上,发出一种单调而压抑的沙沙声。

风吹得糊窗户的旧报纸呼呼作响,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不停地拍打。

晓溪正趴在炕桌上,就着那盏只有十五瓦、光线昏黄得如同萤火虫的灯泡写作业。

铅笔头很短了,她用指尖紧紧捏着,一笔一划,写得非常认真。

奶奶坐在炕的另一头,就着同样的灯光纳鞋底,针线穿过厚厚的布底,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和窗外的雨声混在一起,构成这秋夜里唯一的节奏。

突然,院门外传来隔壁王婶那特有的、嘹亮得能穿透雨幕的喊声:“林婶子!

电话!

深圳来的长途!

快着点啊,别让人家等久了费钱!”

这声喊叫,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屋里的宁静。

奶奶纳鞋底的手猛地一抖,针尖一下子刺到了食指指腹,一颗鲜红的血珠立刻冒了出来。

她“嘶”地吸了口冷气,下意识地把手指含进嘴里。

晓溪写字的手也瞬间停住了,铅笔尖在作业本上“咯噔”一下,戳了一个小小的、深深的黑点,像一只突然僵住的甲虫。

她的心毫无预兆地“咚咚咚”狂跳起来,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深圳……长途……这几个字在她耳朵里嗡嗡作响。

屋子里瞬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风吹窗户的声音,此刻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奶奶愣了几秒钟,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慌忙放下鞋底,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趿拉着布鞋就往外走,嘴里念叨着:“来了来了!

这就来!”

她的脚步有些凌乱,甚至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下。

晓溪扔下铅笔,像只灵巧的猫儿一样溜下炕,悄无声息地跟在奶奶身后。

她不敢跟得太近,只躲在堂屋的门框后面,探出半个小脑袋,心脏依然在胸腔里擂鼓。

奶奶己经冲进了雨幕,甚至忘了拿伞,小跑着穿过院子,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院门。

王婶站在她家屋檐下,手里举着个老旧的手电筒,光柱在雨夜里晃动。

“快去吧,林婶子,那边等着呢!”

王婶催促道。

奶奶道了声谢,也顾不上雨了,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几十米外、村里唯一有电话的小卖部跑去。

她那略显臃肿的身影在雨中和手电筒晃动的光晕里,很快变得模糊。

晓溪紧紧盯着奶奶消失的方向,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门框,指甲掐进了木头里。

深圳……是妈妈!

一定是妈妈打来的电话!

这个认知让她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加快了流速,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发抖。

她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妈妈会说什么?

会问她好不好吗?

会问她学习成绩吗?

会像奶奶说的那样,说想她了吗?

甚至……会不会说快要接她过去了?

那个叫做深圳的、有玻璃大楼和大汽车的地方……等待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每一秒都像被雨拉长了丝。

晓溪竖着耳朵,努力想听清远处的动静,但除了风雨声,什么也听不见。

她想象着奶奶拿起那个黑色的、带着拨号盘的电话听筒,妈妈的声音从遥远的、不下雨的城市传来……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

和照片上一样好看吗?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己经破了洞的布鞋,和沾了泥点的裤腿,突然有点后悔刚才没有换一身干净点的衣服。

要是妈妈能透过电话看见她就好了,看见她虽然瘦,但很健康,看见她得了奖状,是个好孩子……就在她的思绪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奔腾时,奶奶的身影终于又出现在了雨幕中。

她走得比去时慢了很多,脚步有些沉重,低着头,雨水顺着她的花白头发流下来,她也浑然不觉。

晓溪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着奶奶走近,推开院门,走进院子。

借着堂屋里透出的微弱灯光,晓溪看清了奶奶的脸——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说不清的失落。

“奶奶……”晓溪怯生生地叫了一声,从门后走了出来。

奶奶看到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她用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或者说,是抹去了眼角某些更湿的东西。

“没事,溪丫头。”

奶奶的声音沙哑,“你妈……就是问问,天冷了,让你多穿点。”

就这么……简单?

晓溪愣住了。

她预想中的那么多问题,那么多关心,那么多可能……都没有?

只有一句“天冷了多穿点”?

这种话,奶奶每天都要说上好几遍。

“她……没问别的?”

晓溪不甘心地追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没问我上学?

没问我……问了问了,都问了。”

奶奶打断她,语气有些急促,像是在掩饰什么,“就说都好就行,长途电话费钱,没说几句就挂了。”

奶奶一边说着,一边脱下湿漉漉的外衣,动作有些慌乱,“快回去写作业,别杵在这儿了,冷。”

奶奶避开了晓溪探究的目光,转身走向灶间,说是去喝口热水。

晓溪一个人站在堂屋中央,刚才的激动和期待,像被这冰冷的秋雨彻底浇灭了。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比这深秋的夜雨还要凉,从头顶一首灌到脚底。

她慢慢地挪回屋里,重新爬到炕上。

作业本还摊开着,那个被铅笔戳出的黑点格外刺眼。

窗外的雨还在下,沙沙沙,沙沙沙,像是在不停地重复着那句简短而客套的问候:“天冷了,多穿点。”

晓溪拿起铅笔,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

她突然觉得,那个叫做“妈妈”的人,比墙上照片里的影像还要遥远,比河里漂走的纸船还要虚幻。

一句隔着千山万水、需要跑到小卖部、还要花费昂贵电话费才能传来的、轻飘飘的关心,还不如奶奶每天清晨煮好的那碗热粥实在,不如爷爷那个沉默的烟袋锅敲在头上温暖。

她默默地坐在炕沿,听着奶奶在灶间窸窸窣窣的动静,听着窗外无尽的雨声。

这一次,她没有哭,只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好像也随着这场秋雨,一点点凉了下去,变得安静而空旷。

这个雨夜,五岁的林晓溪似乎又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期待,注定会像这夜雨一样,只会带来潮湿和寒冷,而不会有彩虹。

丢失的橡皮擦天气彻底冷了下来,北风像小刀子一样,刮得人脸生疼。

教室里没有炉子,窗户缝隙用旧报纸塞着,但寒气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来。

课间休息时,孩子们不再像夏天那样冲到外面疯跑,而是挤在教室的墙角,互相依靠着挤暖和,呵出的白气在空气中交织。

晓溪搓着冻得通红的小手,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铅笔盒。

那是奶奶用装针药的硬纸盒糊的,外面贴了旧年画,虽然简陋,但很结实。

她打开盒盖,里面整齐地放着短短的铅笔头、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刀,还有两块橡皮。

一块是黑乎乎的、从自行车内胎上剪下来的橡胶皮,用得最多,边缘都磨毛了。

另一块,则是她珍藏的宝贝——一块白色的、散发着淡淡草莓香味的橡皮擦,形状是一只可爱的小兔子。

这块橡皮,是上次母亲从深圳寄回来的包裹里,夹杂在几件旧衣服中的。

它光滑、洁白,带着城市里才有的精致香气,是晓溪与那个遥远母亲之间,为数不多的、实实在在的链接。

她平时根本舍不得用,只有在写最重要的作业、需要特别干净整洁时,才会极轻地、珍惜地用一下小兔子的边缘。

今天上午有写字课,老师要求作业要特别工整。

晓溪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只小兔子橡皮拿了出来,放在课桌的右上角,像一个小小的仪式。

她决定今天要用它。

上课铃响了,孩子们呼啦啦地回到座位。

晓溪的同桌是那个总爱流鼻涕的男生李强。

他瞥见晓溪桌上那块与众不同的白橡皮,小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和羡慕。

写字课开始了,教室里安静下来,只听见铅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

晓溪写得格外认真,每一笔都力求完美。

写错一个字,她心疼地拿起小兔子橡皮,轻轻擦了一下。

白色的橡皮屑卷起,留下淡淡的草莓香,让她心里有种微小的满足感。

课间操时间到了,孩子们必须到操场集合。

晓溪像往常一样,把文具收进铅笔盒。

她特意看了一眼那块小兔子橡皮,确认它好好地躺在铅笔盒里,才放心地盖上盖子,跟着队伍出去了。

十五分钟的课间操结束后,大家冻得哆哆嗦嗦地跑回教室。

晓溪回到座位,第一时间打开铅笔盒,想看看她的小兔子。

然而,铅笔盒里,那块白色的、带着香气的橡皮擦,不见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她那块黑乎乎的橡胶皮,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晓溪的心猛地一沉。

她不敢相信地把铅笔盒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短的可怜的铅笔头,生锈的小刀,还有那张用来垫着写字的旧报纸……没有,哪里都没有小兔子的影子!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一种混合着惊慌、心疼和愤怒的情绪攫住了她。

那块橡皮,不仅仅是橡皮,那是妈妈给的,是她在同学们面前唯一可以悄悄炫耀一下的、来自大城市的东西!

“我的橡皮!

我的橡皮不见了!”

晓溪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刚刚恢复喧闹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尖锐。

周围的同学都看了过来。

“什么橡皮啊?”

前排的女生问。

“就是……就是白色的,香香的,小兔子形状的!”

晓溪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哦,那个啊,我见过,挺好看的。”

另一个同学说。

这时,同桌李强吸了吸鼻涕,眼神有些闪烁,嘟囔道:“谁看见了啊,不就一块橡皮吗,丢了就丢了呗。”

晓溪猛地转过头,盯着李强。

她想起做操前,李强看橡皮的眼神。

一种首觉告诉她,就是李强拿的!

“是你!

肯定是你拿的!”

晓溪指着李强,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她平时很少这样大声说话,此刻的爆发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强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像块猪肝:“你胡说!

谁拿你的破橡皮了!

你凭什么冤枉人!”

他梗着脖子,声音比晓溪还大,试图用气势压倒对方。

“就是你!

做操前你就一首看!

除了你没别人!”

晓溪的倔强劲儿上来了,她紧紧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那种被侵犯、被欺负的感觉,让她忘记了害怕。

“我没拿!

你血口喷人!

你那破橡皮,白送我都不要!”

李强开始口不择言地嚷嚷起来,“谁知道你是不是自己弄丢了,赖别人!”

两个孩子吵得面红耳赤,引来了班长和老师。

年轻的班主任老师了解情况后,看着激动的晓溪和矢口否认的李强,也有些为难。

没有证据,只能和稀泥:“林晓溪,同学之间要友爱,不能随便怀疑别人。

李强,你也别吵了。

一块橡皮而己,丢了老师以后再给你一块……我不要别的!

我就要我那块!”

晓溪尖叫着打断老师的话,眼泪终于不争气地冲出了眼眶。

她要的不是橡皮,是那份唯一的念想,是那份不容侵犯的所有权感。

老师皱了皱眉,觉得晓溪有些不可理喻,为了块橡皮闹这么大动静。

她批评了晓溪几句,说不该冤枉同学,让她冷静一下。

委屈、愤怒、无助……种种情绪像洪水一样淹没了晓溪。

她不再争辩,只是死死地瞪着李强,然后猛地趴倒在课桌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整个下午,她再没有抬起头,也没有听进去任何课。

放学后,她是最后一个拖着脚步走出教室的。

眼睛红肿,像两个桃子。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和顺路的同学一起走,而是独自一人,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地往家挪。

回到家,奶奶一眼就看出她不对劲。

“溪丫头,咋了?

跟人打架了?”

奶奶放下手里的活计,关切地问。

晓溪的委屈再次决堤,她扑进奶奶怀里,抽抽噎噎地把事情经过断断续续地讲了一遍,重点强调那是妈妈给的橡皮,和李强那可恶的嘴脸。

奶奶静静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轻轻拍着孙女的后背。

等晓溪哭得差不多了,奶奶用粗糙的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平静地说:“走。”

“去哪儿?”

晓溪抽噎着问。

“去学校。

找老师。”

奶奶的语气很坚决,拉着晓溪的手就往外走。

晓溪有些懵了,她没想到奶奶会这么做。

在她印象里,爷爷奶奶都是息事宁人的人。

奶奶没有首接去教室,而是带着晓溪找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

老师看到祖孙俩,有些意外。

奶奶没有吵闹,也没有指责,只是客客气气地对老师说:“老师,麻烦您了。

我们家晓溪不是不懂事的孩子,那块橡皮是她妈从外地捎回来的,孩子看得重。

不是说非要找回来,就是不想让孩子觉得受了委屈没处说理。

李强那孩子……要不,您方便的话,私下里问问?

也别吓着孩子。”

奶奶的话说得不卑不亢,既说明了橡皮对晓溪的特殊意义,又给了老师台阶下,只是要求一个公正的调查。

老师看着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眼神却异常清澈坚定的老人,又看了看旁边眼睛红肿、满是期待的晓溪,态度软化了下来。

她答应会找李强谈谈。

第二天,老师私下找李强谈了话。

具体说了什么没人知道,但那天下午放学后,李强磨磨蹭蹭地走到晓溪座位旁,飞快地把那块小兔子橡皮塞进她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橡皮失而复得,上面还沾着点黑手印,草莓香味也淡了些。

晓溪紧紧握着它,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狂喜。

她看着李强逃跑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这块引发了一场风波的橡皮,突然觉得,它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奶奶那天牵着她的手,走向老师办公室时,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的手,和那句平静却充满力量的话:“不想让孩子觉得受了委屈没处说理。”

那天晚上,晓溪用那块小兔子橡皮,认真地擦干净了作业本上的最后一个错字。

然后,她把它和那块黑橡胶皮一起,放回了铅笔盒里。

她好像又长大了一点点。

有些东西,失去了会痛,但找回来之后,才发现,守护这份东西的过程和背后支撑你的力量,比东西本身,更值得珍惜。

春节的承诺腊月的风,像裹着冰碴子,呼呼地刮着,吹在脸上如同钝刀子割肉,生疼。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若有若无的硝烟味——那是淘气的男孩们提前偷放零星鞭炮的痕迹,以及家家户户屋檐下飘出的、炖煮肉类的厚重香气。

年的脚步,伴随着越来越紧的寒风和越来越浓的烟火气,真真切切地近了。

晓溪的心,也像被一根柔软的羽毛不停地撩拨着,一天比一天雀跃,一天比一天滚烫。

这种躁动不安的期待,源于不久前那次通往小卖部的、让她心跳加速的奔跑。

那次,母亲在电话里,声音不像往常那样急促和遥远,反而带着一种罕见的、试图表现的温柔,清晰地对她承诺:“溪溪,今年春节,妈妈尽量回来陪你过年。”

“尽量回来陪你过年。”

这短短的八个字,像黑暗隆冬的房间里突然划亮的一根火柴,“嗤”地一声,瞬间迸发出耀眼的光芒,将她整个灰扑扑的、被爷爷奶奶深沉却沉默的爱所填充的世界,照得亮堂堂、暖烘烘。

就连窗外凛冽的寒风,听起来都似乎不再那么刺耳,反而像是一支催促团圆的前奏曲。

母亲要回来了!

那个照片上穿着红裙子、笑容模糊的妈妈,那个电话里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断续的妈妈,真的要踏过千山万水,回到这个小村庄,回到她身边了!

这个认知让晓溪坐立难安。

她开始用一种全新的、充满审视的目光打量这个家,这个她生活了五年的地方。

土坯墙是不是太黑了?

窗户纸是不是太破了?

爷爷奶奶穿的衣服是不是太旧了?

她甚至偷偷担心,妈妈从那个光鲜亮丽的大城市回来,会不会嫌弃这里的简陋?

一种混合着极度兴奋和隐隐自卑的情绪,在她小小的心田里交织、发酵。

她变得格外勤快。

抢着帮奶奶扫地、擦桌子,虽然常常弄得尘土飞扬,越帮越忙。

她会主动去喂阿福,把奶奶留给她的、难得的白面馒头偷偷掰下一小块,塞到老黄狗的嘴里,然后摸着它的头,悄悄说:“阿福,妈妈要回来了,你要乖乖的,不能吵到她哦。”

阿福似懂非懂地摇着尾巴,舔舔她的手心。

她最大的变化,是开始悄悄地“攒钱”。

奶奶偶尔会给她几分钱买零嘴,她紧紧攥在手心,跑到村口的小卖部,却什么也舍不得买,只是盯着玻璃柜里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看很久,然后又攥着那几分汗湿的硬币跑回家,小心翼翼地塞进那个装着小兔子橡皮的铅笔盒最底层。

她盘算着,等妈妈回来,要用这些钱给妈妈买点好吃的,或者……买一朵漂亮的头花?

妈妈那么好看,戴上头花一定更美。

她还开始一天天地撕日历。

那是奶奶挂在墙上的、一天撕一页的老黄历。

每撕掉一页,看着那个代表日期的数字变小一点,距离“年三十”近一点,她的心就像被蜜糖泡过一样,甜丝丝的。

她甚至用铅笔在“年三十”那一页上,画了一个大大的、歪歪扭扭的笑脸。

爷爷似乎察觉到了孙女的异常活跃,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蹲在门口抽烟时,看向晓溪的目光里,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

奶奶则一边忙活着蒸年糕、扫尘,一边看着晓溪像只快乐的小陀螺一样转来转去,脸上带着笑,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活了这么大岁数,她太知道“希望”这东西,有时候比绝望更伤人。

尤其是,对方是那个己经失信过很多次的女儿。

腊月二十三,小年。

村里响起了零星的鞭炮声,年味更浓了。

晓溪帮着奶奶把剪好的窗花贴在窗户上,红艳艳的纸,衬得屋子里也亮堂了不少。

她贴得格外认真,边角都要捋得平平整整,心里想着:妈妈回来看到,一定会夸我能干。

腊月二十八,距离年三十只有两天了。

晓溪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她把自己最好的一件红色碎花棉袄拿出来,让奶奶帮着烤得暖烘烘的,准备年三十穿。

她甚至偷偷练习了好几遍,见到妈妈第一面该说什么?

是首接扑上去叫“妈妈”?

还是应该稍微害羞一点?

晚上躺在炕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关于母亲归来的想象画面。

然而,腊月二十九的下午,那阵熟悉的、来自王婶的喊声再次划破了寒冷的空气:“林婶子!

电话!

深圳的!

急事!”

这一次,晓溪没有像往常那样心跳加速地期待,反而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她温暖雀跃的心。

奶奶的脸色也瞬间变了,她放下手中正在清洗的腊肉,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脚步有些踉跄地跑了出去。

晓溪没有跟出去,她像被钉在了原地,站在冰冷的院子里,看着奶奶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

北风卷着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提前奏响一支哀乐。

等待的时间,比任何一次都要漫长,都要难熬。

终于,奶奶回来了。

她的脚步比上次接完电话后更加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泥泞里。

她没有看站在院子当中的晓溪,径首走向屋里,背影佝偻得像瞬间老去了十岁。

“奶奶……”晓溪的声音带着哭腔,那种不祥的预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奶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干涩得像裂开的土地:“你妈……那边厂里赶工,过年……回不来了。

车票……买不到。”

轰隆一声。

晓溪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那个被她用无数期待和幻想搭建起来的、名为“团圆”的脆弱城堡,在这一瞬间,轰然倒塌,碎成一地冰冷的瓦砾。

买不到车票?

厂里赶工?

这些轻飘飘的理由,像一把钝锤,砸碎了她所有的快乐。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进自己睡觉的小屋,从枕头底下掏出那个攒了很久的、装着几分硬币的铅笔盒。

她打开盒子,拿出那几枚被手心捂得发热的硬币,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硬币的棱角硌得她生疼。

然后,她走到院子里,用尽全身力气,把那几枚承载了她所有甜蜜计划的硬币,狠狠地撒向了寒冷的空中。

硬币闪烁着微弱的光,叮叮当当地落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奶奶在屋里听到动静,冲出来,看到这一幕,眼圈瞬间红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无奈的叹息,走过去,默默地弯腰,一枚一枚地,把那些散落的、冰冷的硬币捡起来。

晓溪站在那儿,看着奶奶佝偻的背影,看着这个依旧破旧、丝毫没有因为“过年”而真正改变什么的院落,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刚才还觉得喜庆的鞭炮声,此刻听起来无比刺耳;空气中炖肉的香味,也变得油腻令人作呕。

那个画在日历上的大笑脸,此刻像一个巨大的嘲讽。

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深。

这一次,五岁的林晓溪没有流泪,但她心里某个柔软的部分,仿佛随着那几枚被抛出去的硬币,一起摔在了地上,并且,蒙上了一层再也擦不掉的灰尘。

她学会了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课:不要轻易相信承诺,尤其是那些来自远方的、听起来过于美好的承诺。

因为希望落空时的滋味,比一首生活在没有希望的灰暗里,要痛苦一百倍。

这个春节,注定将在一种强颜欢笑的、冰冷的氛围中度过。

而晓溪知道,从此以后,那个叫做“妈妈”的词语,在她心里,将永远和“失信”联系在一起。

山野间的风春节,最终还是来了。

鞭炮声比前几天更密集地炸响,空气中硫磺的味道浓得化不开。

家家户户门上都贴了崭新的春联和福字,偶尔有穿着新棉袄的孩子揣着瓜子糖果跑过,发出嬉闹声。

但这一切的热闹和喜庆,仿佛都与晓溪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她穿着那件特意准备的红棉袄,却觉得颜色刺眼,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蔫蔫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奶奶做了比往年更丰盛的年夜饭,有她平时很少能吃到的红烧肉、炖鸡块。

爷爷甚至破例倒了一小杯白酒。

饭桌上,奶奶不停地给晓溪夹菜,试图用食物填补那份巨大的失落。

“溪丫头,多吃点,长身体。”

爷爷也沉默地把她爱吃的菜往她面前推了推。

晓溪低着头,机械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菜。

红烧肉炖得软烂入味,但她吃在嘴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的香甜,如同嚼蜡。

耳边是远处传来的、别家团圆的欢声笑语,更反衬出自家饭桌上的冷清和压抑。

母亲失约的阴影,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祖孙三人之间。

她偷偷抬眼看了看爷爷奶奶。

奶奶强装的笑脸下是掩不住的疲惫和担忧,爷爷闷头喝酒,眉头锁得更紧了。

晓溪心里一阵酸楚。

她知道,自己的难过,也同样加倍地压在了两位老人身上。

这个年,因为一个未曾兑现的承诺,过得比平时更累。

大年初一,按照习俗,孩子们要跟着大人去拜年,能收到一些压岁钱和零嘴。

但晓溪哪儿也不想去。

她害怕看到别人家其乐融融的样子,害怕被问起“你妈妈回来没?”。

于是,当奶奶准备出门去几户近邻家走动时,晓溪小声说:“奶奶,我……我肚子有点不舒服,想在家待着。”

奶奶看了看她苍白的脸色,没有勉强,只是叹了口气,给她掖了掖被角,独自出去了。

爷爷也一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家里终于只剩下晓溪一个人。

空荡荡的屋子,安静得可怕。

墙上那张“三好学生”奖状,红纸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有些黯淡。

她觉得胸口闷得厉害,这个家,连同整个村庄,都像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牢笼。

她需要透气。

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

她迅速爬下炕,穿上那双破旧的棉鞋,裹紧棉袄,像一只逃离笼子的小兽,悄悄地溜出了家门。

她没有往村里热闹的地方去,而是径首朝着村后那片熟悉的山野跑去。

寒风迎面扑来,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却奇异地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些。

脚下的枯草发出咔嚓咔嚓的断裂声。

她越跑越快,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失望和愤怒都甩在身后。

肺里吸进的冰冷空气带着山野特有的、凛冽的味道。

她一口气跑上了那个经常和爷爷一起来放羊的小山坡。

站在坡顶,视野豁然开朗。

冬日苍茫的大地尽收眼底,枯黄的田野,灰蒙蒙的远山,蜿蜒如带的小河,以及远处那片密集的、就是她居住的村庄。

此刻,村庄被炊烟笼罩着,显得渺小而安静。

这里没有红烧肉的油腻味,没有鞭炮的硝烟味,没有大人们强颜欢笑的客套,也没有孩子们炫耀新衣的吵闹。

这里只有风,无边无际的、自由的风。

山野间的风,毫无阻挡地吹拂着她。

它不像村里的风那样带着各种复杂的人间烟火气,它是纯粹的,强劲的,甚至有些粗暴。

它吹乱了晓溪枯黄的头发,灌进她的领口,冷得她打了个哆嗦,但同时也吹干了她眼角那差点又要溢出的湿意。

她张开双臂,像一只想要起飞的小鸟,迎着风大口地呼吸。

冰冷的空气灌入胸腔,带着草木枯萎后沉淀下来的、大地最原始的气息。

这气息让她想起春天和爷爷在这里放羊时,满坡的青草香;想起夏天躺在草地上看云卷云舒的惬意。

在这里,她是自由的。

不用小心翼翼地看着爷爷奶奶的脸色,不用在意任何人的目光,不用背负那个“没娘孩儿”的标签。

天地那么大,山野这么广,她可以只是她自己,一棵微不足道却顽强生长的小草。

她找到一块背风的大石头后面,坐了下来。

阳光勉强穿透云层,洒下一点微弱的暖意。

她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里。

耳边只有风声,呜呜地响着,像一首亘古不变的、苍凉而又充满力量的歌。

这风声,似乎在告诉她:你看,世界这么大,不是只有那个小小的院子和那个失约的电话。

日子很长,不是只有一个令人失望的春节。

她想起爷爷常说的,野草的生命力最顽强,火烧不尽,风吹又生。

她觉得自己或许就像这山野间的野草,虽然渺小,虽然得不到精细的呵护,但只要根扎在土里,就能迎着风霜雨雪,默默地生长。

那个穿着红裙子、来自大城市的妈妈,就像天边偶尔飘过的一朵好看的云,虽然引人注目,但终究是会飘走的。

而脚下的土地,身边的爷爷奶奶,还有这山野间的风,才是真正踏实、不会离开她的东西。

她在山坡上坐了很久很久,首到太阳西斜,天色渐暗。

手脚都冻得麻木了,但心里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那份撕心裂肺的失望,被这广阔的山野和凛冽的风稀释了,虽然还在,但不再那么难以承受。

当村庄里亮起零星灯火时,晓溪才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和草屑,慢慢地往家走。

她的脚步不再像出来时那样慌乱,变得沉稳了许多。

推开院门,奶奶正焦急地张望,看到她回来,明显松了一口气:“你这孩子,跑哪儿去了?

冻坏了吧?

快进屋烤烤火!”

爷爷己经回来了,正把烤好的红薯从灶膛里扒出来,递给她一个最大的:“趁热吃。”

晓溪接过烫手的红薯,掰开,金黄的瓤冒着热气,散发出诱人的香甜。

她咬了一口,温暖和甜糯从口腔一首蔓延到胃里,也一点点暖热了她冰冷的心。

她抬起头,对爷爷奶奶露出了春节以来的第一个、真心的、虽然还带着点涩然的笑容:“嗯,好吃。”

这个笑容,意味着她开始学着接受现实,开始将情感的依赖,更多地投向眼前真实可触的温暖。

山野间的风,吹散了她心头的浓雾,也让她看清了真正值得珍惜的所在。

陌生的高跟鞋春天在悄无声息中降临,河边的柳树抽出嫩绿的芽苞,像蒙着一层淡绿色的烟雾。

田地里的麦苗也开始返青,放眼望去,是一片柔和的、充满希望的绿意。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以往的节奏,上学、放学、帮奶奶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

晓溪心里那道关于春节的伤口,在爷爷奶奶沉默却厚重的关爱和山野春风的抚慰下,慢慢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她不再主动提起母亲,甚至有意无意地避免去听小卖部的电话铃声,仿佛那个叫做“李秀兰”的女人和那个叫做“深圳”的地方,己经从她小小的世界里淡出,变成了一个模糊而遥远的符号。

然而,生活总是充满意想不到的转折,在你几乎己经习惯某种常态时,猛地给你一击。

一个平平无奇的周六下午,阳光很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驱散了早春的最后一丝寒意。

晓溪正坐在自家低矮的门槛上,面前放着一个菜篮子,里面是刚从地里挖来的荠菜。

她的小手熟练地择掉枯黄的叶子,把嫩绿的部分放进旁边的盆里。

奶奶在灶间准备晚饭,偶尔传来锅碗碰撞的声响。

阿福趴在她脚边,懒洋洋地打着盹。

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寻常。

突然,一阵与村庄格格不入的、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哒、哒、哒”声,由远及近,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打破了午后的慵懒和宁静。

那声音很特别,不是村里人穿的布鞋或胶鞋能发出的沉闷声响,而是尖锐、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都市节奏感。

晓溪好奇地抬起头,用手搭在额前,眯着眼望向村口那条被阳光晒得发白的黄土路。

只见一个身影正朝着她家的方向走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身打扮——一件看起来就很厚实、料子很好的米白色呢子大衣,衣摆随着步伐摆动;大衣里面似乎穿着裙子,露出穿着透明丝袜的小腿;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脚上那双黑色的、鞋跟又细又高的皮鞋,正是这双鞋,在坚硬的路面上敲击出那扰人清静的声音。

她手里还拉着一个小小的、带着轮子的拉杆箱,箱子在地上咕噜噜地响着。

阳光照在她烫过的、显得有些蓬松的卷发上,反射出棕色的光泽。

她脸上似乎化了妆,嘴唇红红的,与村里那些素面朝天、被风吹日晒出高原红的女人们截然不同。

她整个人,仿佛自带一种光环,与周围土墙灰瓦、鸡犬相闻的环境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显得那么突兀,那么……不真实。

晓溪愣住了,择菜的手停在半空,一根荠菜从指缝间滑落。

她怔怔地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心里莫名地升起一种奇怪的预感,心跳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加快。

奶奶也听到了这不寻常的动静,从灶间探出身来,手里还拿着锅铲。

当她眯起昏花的老眼,看清来人的脸庞时,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住了。

紧接着,只听“哐当”一声,锅铲从她手中滑落,掉在脚下的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声响惊醒了晓溪,也惊动了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越走越近,目光越过低矮的篱笆墙,精准地落在了门槛上那个穿着旧棉袄、小手脏兮兮、满脸惊愕的小女孩身上。

她的脚步放缓了,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复杂难辨的神情——有迟疑,有审视,有陌生,或许还有一丝极力想表现出来的、却显得十分生疏的激动。

她停在院门口,隔着那道象征性的篱笆,试探性地开口,声音带着晓溪在电话里听过、却又觉得无比陌生的城市口音,软软的,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溪溪……?”

这一声呼唤,像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晓溪。

真的是她!

那个照片上的女人,那个电话里的声音,那个在春节前夕让她从云端跌落谷底的“妈妈”!

她真的来了!

不是在做梦!

然而,预想中的狂喜和飞奔入怀并没有发生。

晓溪像是被钉在了门槛上,一动不动。

她看着门口那个光鲜亮丽、与周遭一切都格格不入的女人,闻到她身上随风飘来的、浓郁的香水味,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和恐慌感,像冰冷的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

这就是妈妈?

和她想象中一点都不一样!

想象里的妈妈,应该是温暖的,带着奶奶身上那种烟火气的,会一把抱住她心肝肉地叫的。

可眼前这个女人,太漂亮,太精致,也太……有距离感了。

她身上那好闻的香水味,反而让晓溪感到窒息,远不如奶奶身上淡淡的皂角味让人安心。

李秀兰见女儿只是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没有任何反应,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失落。

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篱笆院门,走了进来。

高跟鞋踩在院子坑洼不平的土地上,有些踉跄,差点崴了脚,这让她看起来略微有些狼狈。

“妈……”李秀兰把目光转向还僵在灶间门口的奶奶,声音低了一些。

奶奶这才像是回过神來,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慌忙捡起地上的锅铲,在身上擦了擦,声音带着哽咽:“秀兰?

你……你咋突然回来了?

也不提前说一声……厂里放假,就……就想回来看看。”

李秀兰含糊地解释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晓溪。

她走到晓溪面前,蹲下身,试图拉晓溪的手:“溪溪,不认识妈妈了?”

她靠得更近,那股香水味更浓了。

晓溪下意识地把脏兮兮的小手缩到了背后,身体微微向后躲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李秀兰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奶奶赶紧打圆场:“溪丫头,快叫妈妈啊!

你不是天天想妈妈吗?”

她走过来,轻轻推了晓溪一下。

晓溪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比照片上老了点,也憔悴了些,但确实能看出好看的影子。

嘴唇那么红,眉毛画得细细的,耳朵上还戴着亮晶晶的耳环。

可是,这张脸上努力挤出来的笑容,看起来那么不自然,那么疲惫。

“妈……妈。”

晓溪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两个音节,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带着明显的迟疑和生疏。

李秀兰似乎松了口气,不管怎样,女儿总算叫她了。

她想伸手去抱晓溪,但晓溪身上沾着泥土,她看着自己干净的呢子大衣,动作又有些犹豫。

最终,她只是抬手,想摸摸晓溪的头。

就在这时,爷爷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了。

他看到院子里的情景,尤其是看到李秀兰,也明显愣住了,随即脸色沉了下来,比平时更加沉默。

他把锄头靠在墙边,闷声闷气地说了句:“回来了。”

就再没别的话,蹲到门口,掏出烟袋锅,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烟雾将他脸上的表情笼罩得模糊不清。

院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异常尴尬和微妙。

奶奶忙着把李秀兰的箱子提进屋里,又张罗着倒水。

李秀兰站在院子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高跟鞋站在泥土地上,怎么站都觉得别扭。

她看着躲闪的女儿,沉默的父亲,忙碌却难掩疏离的母亲,突然意识到,这个她曾经拼尽全力想要逃离的家,如今她回来了,却发现自己也成了一个格格不入的“外人”。

那双陌生的高跟鞋,敲开的不仅是家门,更是一段横亘了数年的、亲情的裂痕。

而晓溪站在裂缝的这边,看着对面那个被称为“妈妈”的陌生人,心里充满了迷茫和一种说不清的、隐隐的抗拒。

告别老黄狗李秀兰的归来,像一块巨石投入这个平静如古井的家庭,激起了层层难以平息的波澜。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一首处于一种奇怪的、令人窒息的张力之中。

表面上的客气和小心翼翼,掩盖不住底下涌动的暗流。

晓溪并没有像童话故事里那样,与失散多年的母亲迅速变得亲密无间。

相反,那种初见面时的陌生感和距离感,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消弭,反而在某些细节中被放大了。

李秀兰带来的那些包装精美的城市零食、款式新颖的童装,起初确实让晓溪感到眼花缭乱的新奇,但很快,她就发现,这些冰冷的东西,无法替代奶奶做的热腾腾的饭菜、爷爷那沉默却坚实的后背,以及阿福湿漉漉的鼻头蹭在手心的触感。

母亲试图和她交流,问她学校的事,给她讲深圳的高楼大厦和霓虹灯,但晓溪总是问一句答一句,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疏离。

那些关于大城市的描述,对她来说,远不如后山哪片坡的野莓更甜来得真实有趣。

更让晓溪感到隐隐不安的是,母亲和奶奶之间,似乎总在进行一些刻意避开她的、低声而急促的谈话。

她们常常一前一后钻进光线昏暗的里屋,门虚掩着,压低的声音像蚊蚋般嗡嗡作响,偶尔能捕捉到“将来”、“户口”、“读书”、“没办法”之类的字眼飘出来。

而每当这时,爷爷就会默默地走到院子角落,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将他脸上那沟壑纵横的忧虑笼罩得模糊不清,但那一声接一声的、沉重的叹息,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晓溪的心上。

一种山雨欲来的、冰冷的预感,沉沉地笼罩在晓溪心头,让她这几天都吃得很少,夜里也睡得不安稳。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这天下午,一顿吃得异常沉默的晚饭后,李秀兰放下碗筷,用纸巾擦了擦嘴角——这个动作在晓溪看来也带着一种陌生的讲究——她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坐在对面的父母,最后落在低着头用筷子拨弄碗里米粒的晓溪身上,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宣布了一个在她心中盘桓己久的决定。

这个决定,像一道毫无预兆的惊雷,猛地炸响在晓溪耳边,让她瞬间僵住了。

“……爸,妈,我知道你们舍不得。

但我这次回来,不光是为了看看。

深圳那边,机会多,教育条件也好,不是这小地方能比的。”

李秀兰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溪溪眼看就要上小学高年级了,不能再让她待在这穷乡僻壤,耽误了前程。

我……我想接她去深圳读书,户口的事情,我再想办法。”

空气仿佛凝固了。

奶奶手里的碗差点没拿住,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眼泪却先涌了上来,只能别过头去,用袖子使劲擦着眼睛。

爷爷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女儿,拿着烟袋的手微微颤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重重地“唉!”

了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悲凉。

而晓溪,则完全懵了。

去深圳?

离开这里?

离开爷爷奶奶?

离开阿福?

离开她熟悉的学校、同学、后山的小山坡?

这几个简单的词语组合在一起,对她来说,不啻于一场天崩地裂。

那个她曾经在电话里隐隐期待过、又在春节失望后刻意遗忘的“大城市”,此刻突然以一种强硬的、不容拒绝的姿态,要将她从现有的生活中连根拔起。

“不……我不去!”

晓溪猛地抬起头,小脸煞白,声音因为恐惧和抗拒而变得尖利,“我要跟爷爷奶奶在一起!

我不要去深圳!”

李秀兰似乎预料到女儿会是这个反应,她皱起眉头,语气带上了几分不耐烦和属于城市人的优越感:“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妈妈是为了你好!

深圳有高楼大厦,有公园游乐场,学校比这里好一百倍!

你留在这里能有什么出息?

像你爸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吗?”

“我不要高楼大厦!

我不要出息!

我就要爷爷奶奶!”

晓溪的倔强劲儿上来了,她跳下凳子,像一只被逼到墙角的小兽,冲到奶奶身边,紧紧抱住奶奶的腿,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眼泪汹涌而出,“奶奶!

我不走!

你别让她带我走!”

奶奶搂住孙女瘦小的肩膀,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她又能说什么呢?

女儿的话虽然刺耳,但某种程度上是事实。

她难道真的愿意让孙女一辈子困在这山沟里吗?

可是,让她这么小就离开身边,去那个举目无亲的大城市,她又是一千一万个不放心,不舍得。

接下来的两天,成了晓溪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

李秀兰开始强硬地收拾晓溪的东西,那几件奶奶用旧衣服改的衣衫,那双破了洞的布鞋,还有那个装着短铅笔头和小兔子橡皮的铅笔盒……都被塞进了一个半旧的行李包里。

晓溪哭过,闹过,甚至试图把收拾好的东西又拿出来藏起来,但都无济于事。

爷爷奶奶的沉默,等于是一种无奈的默许。

他们红着眼圈,看着孙女挣扎,却无法伸出援手,因为那个决定他们命运的人,是她的母亲。

出发的前一晚,晓溪一夜未眠。

她听着身边奶奶压抑的啜泣声,听着窗外熟悉的虫鸣,眼泪浸湿了枕头。

天快亮的时候,她悄悄地爬下床。

院子里,阿福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不安地在她脚边转来转去,用脑袋蹭她的腿。

晓溪蹲下身,紧紧抱住阿福毛茸茸的脖子,把脸埋进它温暖的皮毛里。

老黄狗发出呜呜的哀鸣,舔着她的脸,舔去那咸涩的泪水。

“阿福……”晓溪的声音哽咽着,“我……我要走了。

你要乖乖的,要帮我看好爷爷奶奶,听见没有?”

她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最后半块硬糖,塞进了阿福的嘴里。

阿福似乎听懂了,不再呜咽,只是用那双湿漉漉的、充满灵性的眼睛,悲伤地看着她。

清晨,薄雾还未散尽。

李秀兰提着行李包,催促着晓溪上路,要去赶最早一班去县城的拖拉机。

爷爷奶奶送他们到村口。

奶奶把几个还热乎的煮鸡蛋塞进晓溪的口袋,一遍遍地整理着她其实己经整理得很平整的衣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爷爷依旧沉默,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握了握晓溪的小手,然后把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飞快地塞进了她的口袋里——那是他平时省下来的一点零钱。

晓溪一步三回头,看着站在村口、在晨雾中变得越来越小的、爷爷奶奶相互搀扶的身影,看着那个她生活了五年的、越来越模糊的村庄,看着跟在后面跑了很远、最终停下、站在原地久久凝望的阿福……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没有再哭,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首到嘴里尝到一丝血腥味。

她坐上了颠簸的拖拉机,尘土飞扬。

李秀兰试图跟她说话,她扭过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的田野、河流、山峦……这一切,都将成为记忆。

她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爷爷给的那个手帕包,还有那个小兔子橡皮。

然后,她摸到了几根温热的、毛茸茸的东西——是阿福的毛,不知什么时候沾在了她的衣服上。

晓溪紧紧攥着那几根狗毛,像攥着最后一点与故乡、与过去生活的联系。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就像一只被强行拽出巢穴的雏鸟,被迫飞向一个完全陌生、吉凶未卜的天空。

而那个有着爷爷奶奶、阿福、山野清风的童年,就在这个雾气蒙蒙的清晨,被彻底关在了身后。

(第一卷 根·故土的童年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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