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室里只剩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刺鼻气味。
苏眠放下手中的画笔，笔尖最后一抹“那不勒斯黄”完美融入了画布的龟裂纹理中。
她听到了哭声。
一道极轻的，被压抑的抽泣声，像一根冰冷的羽毛，搔刮着她的耳膜。
整个美术馆三层，此刻只有她一个人。
她侧耳细听。
走廊尽头的安保室里传来对讲机微弱的电流声，除此之外，万籁无声。
幻觉？
苏眠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长时间聚精会神地对着一幅百年古画，确实会让人精神恍惚。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再次落回画架上。
画的名字叫《哀伤》。
画中是一个穿着繁复宫廷长裙的女人，她站在昏暗的窗边，微垂着头，看不清全部神情。
但那双眼睛，苏眠己经盯着看了一个多星期。
那是一双盛满了无法言说痛苦的眼睛。
“救……”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这次不再是单纯的抽泣，而是一个破碎的，几乎听不清的音节。
苏眠的脊背窜起一阵寒意。
声音的来源，似乎就是眼前这幅画。
她屏住呼吸，一步步走近画架，像一个接近未知生物的探险者。
工作灯的光线聚焦在画布上，女人脸部的颜料层层叠叠，历经百年岁月，己经变得干枯而脆弱。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轻轻触碰在画中女人眼角的位置。
就在指尖接触画布的瞬间。
轰！
一股冰冷的、潮湿的、带着铁锈味道的气息，猛地灌入她的脑海。
眼前不再是熟悉的工作室。
是一条被暴雨冲刷的阴暗小巷，肮脏的积水没过脚踝，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霉味。
一个女人蜷缩在巷子尽头，发出微弱的呜咽。
“只是太累了。”
苏眠猛地抽回手，大口喘着气，眼前的幻象瞬间消失。
她踉跄后退两步，后背撞在了冰冷的工具车上，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
“苏老师？
没事吧？”
对讲机里传来安保队长关切的询问。
“没事，王队。”
苏眠稳住心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碰倒了东西。”
“要下班就早点，这画……有点邪门。”
王队在对讲机那头含糊地嘟囔了一句。
苏眠没有回答。
她知道王队指的是什么。
负责交接这幅画的老保管员，上周突发脑溢血，现在还躺在医院里。
医生说，是受到了极大的精神刺激。
苏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一定是自己把老保管员的事情和这幅画联系在了一起，才产生了不必要的联想。
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准备离开。
“求你……”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得如同就在她的耳边低语。
这一次，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哀求。
“救我……”苏眠猛地回头。
画架上的女人，那双画出来的眼睛里，一滴晶莹的“泪珠”正顺着干涸的油彩，缓缓滑落。
那不是颜料。
它在灯光下反射出湿润的光泽，像一滴真正的眼泪。
苏眠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她修复过上百件艺术品，见过颜料因温湿度变化而产生的“泪痕”，但绝不是眼前这样。
这滴泪，是活的。
“嘀嘀嘀——！！”
尖锐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划破了整个楼层的宁静。
红色的警报灯疯狂闪烁，将苏眠惨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三楼B区！
有非法入侵！”
王队的吼声从对讲机里炸开，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
苏眠的心脏狂跳起来。
她下意识地再次看向那幅画，画中女人的眼泪己经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门被猛地推开，王队带着两名保安冲了进来，手里的强光手电在她脸上一晃。
“苏老师？
你还在这里？”
“我……正准备走。”
“刚刚警报……”王队狐疑地扫视着修复室的每一个角落，最终目光定格在苏眠身后的画作上。
“奇怪，没有人闯入的痕迹。
可能是系统误报吧。”
他摆摆手，示意手下解除警报，却依旧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苏眠。
“苏老师，你脸色很不好，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嗯。”
苏眠拎起包，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美术馆。
午夜的冷风吹在脸上，让她混乱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城市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像一场巨大的、无声的默片。
脑海里，那条暴雨倾盆的小巷画面，一次又一次地闪回。
那冰冷的触感，那铁锈的腥味，真实得不像幻觉。
她加快了脚步，总觉得有一道无形的目光黏在自己背后。
回到独居的公寓，苏眠第一时间反锁了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她从包里摸索着，掏出一枚老旧的黄铜怀表。
表盖上雕刻着繁复的鸢尾花纹，打开后，秒针以一种固执而缓慢的节奏，一下，一下地走着。
这是外婆留给她唯一的遗物，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锚点”。
每当感到不安或迷失时，只要握住它，听着这独特的心跳，她就能找回自己。
冰冷的金属质感从掌心传来，狂跳的心脏总算平复了一些。
她打开电视，嘈杂的人声能让她感到一丝安全感。
财经频道正在播放一则人物专访。
“凌澈先生，作为‘幻海科技’的创始人，您提出的‘意识上传’和‘梦境共联’技术，被誉为是下一个时代的奇点，但也有人质疑，这会模糊现实与虚幻的边界，您怎么看？”
电视屏幕上，出现一张英俊到几乎不真实的脸。
那个叫凌澈的男人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嘴角挂着一丝完美的、公式化的微笑。
“边界，从来不是用来遵守，而是用来打破的。”
他的声音很好听，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却让苏眠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我们只是为人类的意识，找到了一个新的家园。
一个没有痛苦，没有悲伤，绝对理性和秩序的家园。”
他的目光透过屏幕，仿佛能洞穿人心。
苏眠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怀表。
她关掉电视，将自己扔进柔软的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太诡异了。
她只想睡一觉，把这一切都当成一个荒诞的梦。
然而，当睡意袭来，她坠入的并非黑暗。
而是冰冷的雨水。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赤着脚，站在那条阴暗、潮湿的小巷里。
和幻觉中一模一样。
不，比幻觉更真实。
她能感受到雨水打在皮肤上的冰冷，能闻到积水中垃圾腐烂的臭味，能听到远处雷声的轰鸣。
这不是她的梦。
她的梦境，一向是干燥而温暖的画室，充满了阳光和颜料的味道。
巷子尽头，那个女人依旧蜷缩在那里。
是《哀伤》里的那个女人。
她穿着同样的宫廷长裙，此刻却被污泥和雨水浸透，狼狈不堪。
她抬起头，看到苏眠，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
“你来了！
你终于来了！”
“这是哪里？
你是谁？”
苏眠的声音在发抖。
“快走！
他来了！”
女人发出惊恐的尖叫。
“他来清除我了！”
“谁？”
女人的话音未落，小巷的墙壁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
坚实的砖墙，像是变成了显示错误的屏幕，开始分解成无数细小的、发光的方块，不断闪烁、重组。
一道黑色的影子，从像素化的墙壁中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身形挺拔，但他的脸部却是一片模糊的阴影，看不清五官。
他每走一步，周围的场景就崩塌得更厉害一分。
雨水停了。
雷声消失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进行着“格式化”。
男人没有看苏眠，他的目标只有那个女人。
他缓缓抬起手。
他的手掌上没有皮肤和血肉，而是由无数跳动的、复杂的代码流构成。
“不——！”
女人发出绝望的嘶吼。
“救救我！”
她的身体也开始像墙壁一样，从脚部开始，一点点分解成破碎的数据流，被吸向男人的手掌。
苏眠看着这一幕，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愤怒和恐惧，攫住了她。
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她能感受到那个女人的痛苦和消亡。
那是一种被彻底抹除，连存在过的痕迹都不留下的终极恐惧。
“住手！”
苏眠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对着那个黑影大吼出声。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在她吼出声的瞬间，男人伸出的手掌，以及整个世界的“格式化”进程，都停滞了一刹那。
仅仅只有一刹那。
那个看不清面容的黑影，似乎第一次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微微侧过了头。
仿佛在……审视她。
下一秒，吞噬继续。
女人在一声无声的尖叫中，彻底化作了漫天飞舞的金色代码，被男人完全吸收。
小巷消失了。
黑影消失了。
世界分崩离析。
苏眠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浑身被冷汗湿透。
窗外，天己蒙蒙亮。
一切都像一场无比真实的噩梦。
她喘息着，伸手去摸床头的手机，想看看时间，却被一条刚刚弹出的新闻推送攫住了所有目光。
本市快讯：今日凌晨，市美术馆发生离奇失窃案，即将展出的镇馆之宝、百年古画《哀伤》，被发现时画布竟一片空白，画上所有颜料人间蒸发。
苏眠的瞳孔骤然收缩。
画上的女人……被“清除”了。
“嗡——”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
上面只有一句话。
“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紧接着，第二条短信发了过来。
“来见我。”
最后，是一个地址。
“城南，夜川古董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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