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寺藏于云深山脉深处,青瓦红墙掩在参天古木之中,清晨的薄雾如同一条条柔软的纱带,缠绕在飞檐斗拱之间,晨钟悠扬,惊起几只飞鸟,扑棱着翅膀融入山间无边的翠色里。
此时,寺后的菜园子中,一个小和尚正对着一个水桶,愁眉苦脸。
他约莫十七八岁,眉眼干净,透着一股山泉洗炼过的清朗,光溜溜的脑袋上还有几点调皮的汗珠。
这便是明心。
“唉……”明心对着水桶叹了口气。
桶里是半桶清水,倒映着他自己苦恼的脸庞,还有……水桶旁边,那根本应完好无损,此刻却从中裂开、彻底报废的扁担。
这不是他弄坏的第一根扁担了。
就在刚才,他挑水回来,走到菜园边上时,脑子里突然毫无征兆地“嗡”了一声,一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掠过太阳穴,眼前的景象瞬间恍惚了一下——他清晰地“看”到手中的扁担不堪重负,从中断裂,两桶水哗啦一下倾泻而出的画面。
这画面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但明心知道,这不是错觉。
这是他自懂事起就偶尔会出现的“灵觉”,他私下里称之为“灵瞳”的预兆。
每次这种预感出现,都意味着麻烦要来了。
他下意识地想稳住,可心神一乱,手上一抖,那预兆竟就成了真。
“咔嚓”一声脆响,扁担应声而裂,好在这次他有所准备,勉强扶住了水桶,只洒了小半。
“又来了……”明心小声嘀咕,懊恼地抓了抓光溜溜的后脑勺。
这能力时灵时不灵,且完全不受他控制,时常给他平静的修行生活带来各种小意外。
预感到蜜蜂要蜇他,结果躲闪不及还是被蜇了额头;偶尔能模糊感受到师兄们简单的情绪念头,却因此常常答非所问,被师兄笑骂“明心今天又神游太虚了”;最麻烦的一次,是他“看”到香炉不稳,想去扶,结果手忙脚乱反而把它碰倒了,香灰洒了前来进香的一位女施主一身,闹了好大个尴尬。
方丈师父总是摸着他的头,语重心长地说:“明心啊,心猿意马,最是修行大忌。
定住心,方能看清路。”
可他顶不住啊!
这莫名其妙的能力就像山里的天气,说来就来。
“明心!
又发什么呆呢?
菜都快旱死了!”
一声洪亮的吆喝从身后传来,是负责厨房的慧海师兄。
他膀大腰圆,嗓门也大,这一声吼震得菜叶子都仿佛抖了三抖。
明心吓了一跳,赶紧转身,下意识地想把坏掉的扁担藏到身后,可哪里藏得住。
慧海师兄一眼就瞧见了,蒲扇般的大手一拍脑门:“哎哟我的佛祖!
这月第几根了?
寺里后山的竹子都快让你薅秃了!
你说你细皮嫩肉的,哪来这么大力气?”
明心讪讪地笑,脸颊微红:“师兄,对不住……我,我下次一定小心。”
“小心小心,你每次都说小心。”
慧海师兄走过来,捡起裂开的扁担,看了看断面,眉头皱起,“这断口……不像是一般压断的,倒像是……从里面崩开的?
奇了怪了。”
明心心里一紧,低下头不敢说话。
他没法解释,难道说是我“预感”到它会断,然后它就被我“想”断了?
慧海摇摇头,只当是竹子本身有暗伤,不再深究:“算了算了,快去斋堂帮忙,早课都快结束了。
这里我收拾。”
“谢谢师兄!”
明心如蒙大赦,赶紧溜走,朝着斋堂的方向小跑而去。
穿过青石铺就的庭院,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清晨草木的清新气息。
几位下早课的师兄正慢步走着,低声交谈。
明心路过他们时,不经意间抬眼望去。
刹那间,他的视野微微晃动了一下。
师兄们的身影边缘似乎蒙上了一层极淡的、流动的微光,颜色各异, mostly 是平和宁静的浅白色或淡黄色。
但其中一位师兄,周身却隐约缠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躁的淡灰色。
那师兄正说着:“……方才诵经时总静不下心,想着山下家里捎来的信,不知老母的病好些没……”旁边师兄安慰他:“放宽心,己托人带去药材,吉人自有天相。”
明心赶紧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这种偶尔能窥见他人情绪色彩的能力,让他既不安又愧疚,仿佛偷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他越发觉得,自己和这座宁静的古寺,和周围潜心修行的师兄弟们,有些格格不入。
他的世界里,总有一些别人看不到、听不见的“杂音”和“色彩”,扰得他心神难安。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斋堂里,僧侣们正安静地用着斋饭。
明心乖巧地帮忙分发完馒头,端着一碗清粥,小心翼翼地坐到最角落的一位老僧对面。
老僧须眉皆白,面容清癯,眼神温润平和,正细细地咀嚼着一口咸菜。
他便是清源寺的方丈,慧明大师。
在明心的“灵瞳”视角里,慧明师父周身的气息是最让他舒服的。
那不是强烈的光芒,而是一种深厚、温润、包容的澄净之感,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水清澈甘冽,能倒映日月,却波澜不惊。
只要靠近师父,他脑海中那些纷乱的“杂音”就会渐渐平息下去。
“师父。”
明心小声叫道。
慧明方丈抬眼,看到他,微微一笑,眼神在他额头上停留了一瞬:“扁担又断了?”
明心脸一红,支支吾吾:“嗯……师父,我是不是……太笨了?”
慧明方丈轻轻放下筷子,声音温和:“非是笨拙。
是心有所困,力便不由心。
譬如握沙,愈紧,流失愈快。”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能穿透明心的眼睛,看到他心底深处的迷茫与困惑:“明心,你近日心绪不宁,所困何事?”
明心低下头,用筷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犹豫了很久,才极小声道:“师父……我有时候……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听到一些……声音。
我是不是……着相了?
还是……入了魔障?”
这是他藏在心底最大的秘密和恐惧,从未对人言说。
慧明方丈闻言,并未惊讶,脸上也无丝毫波澜,只是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怜爱,有叹息,还有一丝明心看不懂的深远意味。
老和尚沉默了片刻,斋堂里只有细微的碗筷碰撞声。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世间万法,唯识所变。
所见所闻,是真亦是幻。
执着于相,便是迷障;勘破虚妄,便是修行。”
他深深地看着明心:“你看到的,或许不是魔障,而是……缘法。”
“缘法?”
明心茫然抬头。
“嗯。”
慧明方丈颔首,“一份你注定要承受和历练的缘法。
寺中清静,能养性,却未必能炼心。
有些疑惑,青灯古佛给不了你答案;有些劫数,晨钟暮鼓也无法化解。”
老和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断:“明心,你己年满十八,筋骨渐成,心性初定。
是时候了……”明心心中莫名一紧,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开始躁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和强烈。
他感到师父周身那澄净的气息似乎波动了一下,流露出一种名为“决别”的意味。
“师父?”
慧明方丈的目光越过斋堂的门窗,望向远处云山缭绕的天际,那里是红尘俗世的方向。
他的话语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入明心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吃完这碗斋饭,回去收拾行囊吧。”
“今日,你便下山去。”
“入那红尘万丈,历那人世百态。
去找你的答案,去渡你的劫。”
“咣当!”
明心手中的筷子掉在了桌上,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师父,整个人如同被那道无形的雷劈中,僵在了原地。
下山?
现在?
去……去哪?
红尘万丈?
人世百态?
他那不受控制的“灵瞳”在这一刻剧烈地躁动起来,眼前光影乱闪,无数模糊破碎的画面疯狂涌现——车水马龙的喧嚣街道、霓虹闪烁的陌生高楼、形形色色表情各异的人群、还有黑暗中某些难以名状的危险气息……恐慌、茫然、无措,还有一丝被深深压抑的、对未知世界的好奇,瞬间将年少的小和尚彻底淹没。
他的修行,竟要以这样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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